纸钱的灰烬,在初夏的小风里打着旋儿。
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子,跪在矮矮的坟头前,一边烧纸,一边高兴地说:“娘,明日我就动身去洛阳了,甘霖寺里的壁画,一半都交给我了。能得到这份差事很是不易,洛阳城中高人辈出,甚至连长安的大师都毛遂自荐,我以为我这样籍籍无名的小子绝无希望呢。”
他的喜悦是从心里冒出来的,在母亲面前,更无须掩饰。
烧完纸钱,他也不管会不会弄脏自己白色的衣衫,干脆在坟前坐下来,放眼看这漫山遍野的青翠葱茏,又说道:“方丈是个特别慈祥的人,待我很是和善周到,此番不但给我安排了居处,还说要将我引荐给洛阳城中的诸位名家。我此去洛阳,只怕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回来看您老人家了。甘霖寺的壁画乃是皇上御命,不敢有半分马虎懈怠。若能顺利完成,龙颜大悦,说不定我就能在洛阳乃至长安闯出一番名堂。”他回头望着母亲的坟,眼里满是希望,“您是知道的,功名利禄我倒是不热衷,我就是喜欢画画,此番若能获得赏金,我想把您的坟重新修一修,不然呐,再过些日子,只怕这小小的一座坟都要看不见了。”
微风吹过,他撩开额前的一缕碎发,从身上摸出一个散发着药草芬芳的香包,一看便是哪个姑娘送的。
“阿敏又送了我一个香包,我前些时候不是睡不太好么,她就做了这个给我,让我夜里放在枕边,似乎有效。”他摩挲着香包,“我知道阿敏是不舍得我走的,昨天她替我收拾行李时,眼睛都红了。我自己都有点难过。”他叹气,“我跟阿敏保证,最多半年吧,等我完成了壁画,身上有些积蓄之后,一定回来娶她。”说着说着,他短暂的低落消失在对未来的憧憬里,不好意思地朝坟头笑了笑,“娘,我觉得阿敏是天第下最好看的姑娘,跟画里的仙女似的。她当您的儿媳妇,您一定会高兴的。再过两三年,说不定来看您的就是三个人,也可能是四个人了!我不贪心,有一儿一女足够。我要教他们画画,画山水画市井,什么美好画什么。哈哈哈。”
他越说越开心,到了眉飞色舞的程度:“娘,还有一件事,这回甘霖寺里的壁画,另一半你猜是交给谁了?”他兴奋地要跳起来,“是伍先生啊!当今最有名的画师!我对他简直崇拜到五体投地,你都不知道他画的人物有多神奇!面容生动不说,就连衣带仿佛都要飞起来一般!天下唯有他能画到如此境界!我的画技说不定这辈子都追不上他。所以这回居然能与伍先生各画一半,我简直要高兴死了!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青草野花在风里簌簌作响,用它们的方式祝贺这个单纯又快乐的年轻人。
这个初夏,简直是他生命里最光亮明丽的时刻。
夕阳送他欢欢喜喜地下了山。
阿敏老早就在家门口等他,又给他送来一件新衣两双新鞋,还有各种干粮,生怕他冻着饿着,恨不得将整个村子里的食物都塞进他的行囊里。
他握着阿敏略见粗糙的手,说:“待我自洛阳回来,定为你买一个顶好看的镯子。”
一身朴素的姑娘害羞地摇摇头:“买那作甚。再说我不习惯戴那些,干活不方便。你独在他乡,洛阳又不比咱们这小村落,少不得花钱的地方,你多留些银钱傍身才是。”
“要买的。”他突然执拗起来,认真看着她的脸,“等我回来,咱们成亲。”
她的脸红得像涂了最浓的胭脂,羞得不敢看他,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轻轻点了点头:“我等你。”
两双手都舍不得放开,恨不得时间就停在此刻。
但,要走的人,还是要走。
阿敏追着载他的马车走了很远,他也回了许多次头,直到他们之间的距离长到完全看不见彼此。
难过是短暂的,又不是不回来,而且前面的路,是他此生即将走过的,最期盼也最荣光的一段。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洛阳城,这满目繁华还是会惊到他,想不通世上怎会有跟画卷一样美好的地方,街市之中任何一个寻常的场面,在他看来都别有趣味,连孩童们的笑闹都比别处悦耳。
真想把眼前所见都画下来,带回去给阿敏看看,不……还是直接把她带到洛阳来看吧,连村子都没出过几回的她,一定会喜欢这里。
甘霖寺的方丈一如既往的慈祥,将他安排在寺中上好的厢房中,斋菜也十分丰富美味,还让两个小沙弥给他做帮手,笔墨上有任何短缺都可以找他们置办。
皇帝的意思,是要在寺中南北两院的所有空白墙壁上,画上一卷“炎狱图”,顾名思义,便是要让画师将传说中的地狱之景悉数展示于此,尤其要突出大奸大恶之人被地狱恶鬼鞭笞烹炸的场面,目的只为警醒世人,当摈弃邪念,心怀慈悲。
所有人都说,这桩差事若办得好,不但能令龙颜大悦,未来平步青云不过等闲事,这还是一件积大功德的事,无怪全天下的高手画师们趋之若鹜,恨不能将生平所学全施展出来,只求能在甘霖寺的墙上留下自己的大作。
最终结果还是令人有一半惊讶的,之所以一半,是因为画师之一是伍先生,他能入甘霖寺,所有同行都是服气的,毕竟他不但年资最长,画工炉火纯青,更是皇上最器重的画师,平日里想见他一面都难,能请动他这样的人物,怕也只有身负皇命的甘霖寺了。故而他们所有的惊讶,都来自他,一个叫皇甫勤,在坊间没有半分名气的新人画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