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声音叹了口气,接下话来,继续说道:“山下的凡人便如蝼蚁一般,不甘心又能怎地?唉,说起来什么儿孙满堂、几世同堂的日子,千万年来本就只是富贵人家才过得。也就是靠着开山大仙领着一帮人玩命儿才给穷鬼们挣到了这般日子,穷鬼能过上这般日子,只能算是几百辈子攒下的那点福,用半辈子给享了。等老人家一走,这般日子便跟着走了,那也不过是回到本来的样子罢了。以前的穷鬼过得是什么日子,现在便还是什么样,以后也仍是什么样。”
听过这话,有人颇为不屑道:“都快绝种了,还巴望着儿孙满堂?那不都有个叫马前卒的杂碎在鼓吹什么公养,那玩意儿是什么?就是刷了新漆的济贫院,要把小穷鬼们当小牲口养。没有爹妈护着,挨了鞭子也不敢喊,给口吃的就能使唤,还听得懂人话,这不比牲口用着还顺手?你看,在富贵仙官们眼里,穷鬼的后代就该是这般活着。照我看,真给绝了种,那反倒是积了阴德。不然,满堂的儿孙都当直立牲口去?”
另一人更是嘘声道:“杂碎又何止一个。那叫黑石柏的不也算一个么?”
有人奇道:“黑石柏,怎么叫这么个名儿?怪膈应人的。”
嘘声之人嗤笑一声,答道:“你是没见着面,比名字还膈应人,那才叫一个恶心!”
听旁人问起如何个恶心,此人继续说道:“这厮好在穷鬼面前摆出一副先生架子,又教训这,又教训那的。知道穷鬼心中有了些许念想,便张嘴质问你配么?一气儿地开口道不是吧、不是吧,嘲讽个没完。可一旦到了富贵人家跟前,喝!那叫一个机灵,人爱听什么他就说什么。喝!那叫一个温顺,当面抽他两耳光都不带叫唤的。这厮生了个儿子,看起来也次得很。连科考都没胆子去拼,让家里使银子给送到别的山下,去学些不知道什么玩意儿。我看呐,日后早晚也成一夯货。”
如此人人骂上几句,时辰当真是过得快。意犹未尽之时,已近深夜,众人这便同行回了住处。说是住处,其实不过是租了张床铺罢了。一间民房内,上下摆了十张八张的铺位,住一日便要缴一日的钱。几间房内几十房客共用一处地方洗漱排泄,真个是香气飘飘、紧凑热闹。来人多是只住上几晚,若日里寻不到好活儿干,便即离了去往别处再寻。戌甲躺在床上,睁了大半宿的眼。心思这般香气绵绵、鼾声不绝之处,竟有这么多人来睡。也无非是为了省点银子,山下人的日子着实过得辛酸难熬。
翌日,戌甲借口寻不到如意的活儿,说想换个地方再看看。因平日里这般事见得多了,几人亦未多想。几句道别之后,便目送戌甲独自离去了。说来,城外各处其实千篇一律,远不似城内那般多姿多彩。看了两日,所见所闻与先前皆是大同小异。戌甲便又转回城内,每日去各处察探一番,等着回山交差之期。
这日,戌甲正在一处闹市佯装闲逛。不远处忽地闹腾起来,听到叫骂哭喊声。不多时,便聚起好些围观之人。戌甲悄然走了过去,手上使了点巧劲儿,于人群之中拨开一道缝隙,钻了进去。见到一男子躺在地上,满面鲜血,正不住地哀嚎着。其身旁站着一伙人,有男有女,似以一年轻男子为首。
围观了一阵,又向身旁打听了几句,戌甲这才知晓大概。原来是躺在地上的男子与这伙人迎面相遇,因见这伙人阵势不小,其为首的那年轻男子似是有名的大户子弟,便多瞟了两眼。不曾想只这两眼便惹恼了年轻男子,一挥手招呼身旁几名壮汉,几下将男子打翻在地。自己则站在一旁,叫嚣着诸如“给我狠狠地揍这不长眼的东西!打死了,我出银子给他买棺材!”这般话。
戌甲听完,不动声色,只冷眼继续看着。过不多久,几个衙门的差拨气喘吁吁地赶来。先大声将围观之人喝退了些,领头的再到年轻男子身旁低头赔笑几句,伸手请其勉为其难去衙门过一趟。年轻男子却伸手将上前的差拨挥到一旁,朝身后使了个眼色,立刻便有人递来一个锦囊。年轻男子一指勾住锦囊,伸向躺在地上的男子,颇为不屑地笑道:“这是二百两银子,拿回去看郎中,好生养着。今次叫你长个记性,日后走路,也好时时提醒自己,跨多高的门槛才能抬多高的眼。就你家那矮门,抬头能看见什么?”
说完,哈哈大笑几声,将锦囊扔给地上男子,便扬长而去。一边走,一边继续闹出些动静。年轻男子手中不知何时又多出一个锦囊,其掏出一锭银子往身后一抛,立刻有数名随身女子跳起哄抢,抢到银子者则会大声嬉笑道:“好相公,俊相公,好一个俊俏小相公!”
听到这般喊叫,围观之人皆不住地摇头,暗自互相议论几句,便渐渐散去。戌甲也是心中一阵服气,明明是雀脑鼠颚、猿脸鱼目,只因生在大户人家,有的是银子抛撒,便成了女子眼中的俊俏小相公。真个是仙家法术,不抵黄白一物。
正回身走着,戌甲忽地心头一亮。倒可将此事录下,再添上几笔,说山下因之多有不平之意。回山便好赖有了个交代,干事长想必也不好多说。虽是仍隐隐觉着不会如自己所愿,心中还是默写出了一段,单等着回山之后,当面念与干事长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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