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润生的妈妈姓牛,叫牛志华,是役州市商业战线上的一名模范标兵,三八红旗手。人长得有点儿胖,笑起来嘴角的两个酒窝很好看。同老关相比,不爱说话,有时老关在儿女面前摆不平的时候,就只有妈妈牛志华站出来说话,非常管用。老关,叫关影和,是新中国培养出来的第一批大学生,在“文化大革命”当中挨过整,而且被整得是相当地严重,被整的原因主要还是老关家庭出身不好——川东土地贫瘠的合龙的地主家庭。用老关的话来说,“人家那些真有‘冤’、‘假’、‘错’案问题的、关进大牢的,平反以后比我们的待遇好得多,损失的工资全都补发了,一个子儿不少。我挨的是阴的,就因为不是问题的问题,工资被单位压着十几年没涨过,家里人口又多,一年到头一家老小的日子总是紧巴巴的。我招谁惹谁了……”自新中国成立以来,一连串的高压政策,特别是“文化大革命”并没有压垮老关天生乐观、幽默的性格,作为一名老知识分子,老关毕竟见过很多大世面,很多时候都能做到临危不乱,一笑置之。
今天看到爸爸妈妈少有的高兴,巫大孃托人送来红薯,肯定也有什么好消息告诉了爸爸妈妈,难怪他们这样开心。
爸爸一番别有意思的话把全家的精神都提了起来,关润生和哥哥姐姐一起吃得很起劲,妈妈在一边不时地料理着盘中的菜,像宪兵维持部队秩序一样,一边说些这样的话,比如:“润生,你多吃点儿饭。”“润杰,夹菜别老是夹最底下的,要吃你好好吃,这么大了,还要我喂你啊?老挑食。”润生的两个姐姐都已是成年人了,费了老关好大的劲儿,以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方式——单位“培训班”和“大集体”,刚刚参加了工作,老关这才稍稍把老气歇匀。在老关这样的普普通通的家里,关润雪和关润乔两姐妹都出落得大大方方,不仅漂亮而且很懂规矩,用老关的话来说:“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
吃完晚饭,关润雪和关润乔一边小声说着女孩子的话,一边帮着妈妈收拾着碗筷,而这时妈妈已经在灶台边开始洗着稍微大一点儿的碗和盘子了。不知不觉中,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关润杰轻轻地拉开小床边的电灯,桌上顿时亮堂起来,然后拿出书本儿认真地看了起来。一会儿,关润生到处瞧瞧实在没有自己的事了,也拿出一大摞书本儿,凑到桌上看起书来。哥俩不时会在翻书的时候,互相死死地盯上一眼,但由于双方都没有主动说话,只好保持一种“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姿态。家里没有电视机,老关照例一个人坐在里屋,就着昏暗的灯光看着报纸,有时嘴里会发出一两句“又来了”、“反正也是多余的”诸如此类的话。老关身边五斗橱上的旧闹钟,被罩在一个不大不小、还有点儿好看的透明的玻璃罩里,依然发出清晰可鉴的“滴答”声。渐渐地,这“滴答”声伴随着人在晚饭后会自然产生的疲倦,在屋内空气慢慢变得混浊的同时,让老关昏昏欲睡。
“我要去上厕所。”关润生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低着头向屋外走去。
看看外面的天好黑,风轻轻地吹着。不远处孤独的老槐树在皎洁的月光辉映下,显得格外高大。路边刚运来不久的红火砖,还湿漉漉的,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似乎在向大院的人们昭示着不久以后新家的形象。就像爸爸爱说的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厕所离大院门口不远,厕所里没有灯,好窄好暗的那种。刚走进这个厕所关润生想起一个关于这个厕所以前有过的小小的笑话:一个小男孩上厕所,昏头昏脑地解小手,只听到轻轻的“噗——”的一声,怎么眼前还有一张报纸,正中间已经被自己浇湿了,上面是一个轮形的圆。小男孩心里“咯噔”一下,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像是看到了可怕的东西……这时报纸慢慢地移了下来,更可怕的是,就像照镜子一样,报纸后面露出了一个男人无比沧桑的脸,年龄比小男孩大许多,嘴上还叼着一支香烟,此时烟火已被人淋熄了。这个男人的眼睛里充满了被人熄火的愤怒和绝望。很长时间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就这样僵持了好久好久……
解完手,关润生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在心里回味着这个故事。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但愿自己以后永远不要遇上这样的事情。今晚的月亮真的好大好圆,不知道巫大孃他们一家在老家过得怎么样?关润生一想起巫大孃的好和老家长长的河沟坎坎,好想有机会去看看巫大孃她们哦。
第二章战天斗地大西北
夜里的大院只有大门口不远处的一盏路灯还亮着,昏暗的灯光映在大院门楼左手的一幢三层楼的红砖房子上。平时孩子们总跟着大人们叫它“红楼”,像这样的房子在役州市有很多,而且这里周围好多单位都有类似的房子。
“红楼”就在这条大喇叭口的要冲,这幢三层红色外墙的楼里,每个屋子的房间特别小,住的人还特别多,但好多屋子里都没有小孩子;“红楼”里有孩子的房间是相当地少,即使有,关润生他们对这里的大人、孩子也都不认识,这些大人、孩子们全都小心翼翼的,不愿意和关润生他们玩儿。每次玩游戏像关润生这样的“司令部”重要成员去“抓壮丁”的时候,在“红楼”里都会颗粒无收,让“总司令们”是相当地失望啊。因此对关润生他们来说,“红楼”正好可以作为一座巨大的碉堡,或者监狱,而且是欧洲样式的,就像坝坝电影里苏联红军或者德军的样式一样。
这里有一个小小的木工房子,是大院的木工们的加工房,也是工人们休息的地方。
木工房子就在“红楼”的尽头,与大院门口遥遥相对,刚好把整座“红楼”夹在中间,从木工房子到大院门口,总共有一百多米远,是“红楼”宅基的长度,大院聪明地利用这一优势将其作为临街的围墙。
关润生记得自己还是很小的时候,“红楼”露在大院外面的部分就已经是一个旅馆,名叫“红星旅馆”。二姐关润乔小的时候,就在这红星旅馆外的拐角处走丢过,幸好被一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发现,叫她一直坐在红星旅馆门口等爸爸妈妈来接。最后终于被到处找她的爸爸妈妈找到了,吓得二姐满头大汗,被找到后还哇哇大哭起来。后来,关润生才知道,这就叫后怕。在多年后大院改造之前,红星旅馆是没有通道可以进入大院的,楼下的门卫室也是和“红楼”的所有房间隔离开的。与“红楼”成九十度相连的是一座灰砖砌的三层楼房子,样式与“红楼”一模一样,关润生的姐姐们和哥哥把它叫做“灰楼”,同大院里其他老建筑一样,都有着符合自己特征的名字。姐姐哥哥叫着它们的名字的时候,满怀激情和骄傲,就像今天的业主在自己的装修工地上,看看卧室啊客厅啊什么的。
于是关润生也“灰楼”、“灰楼”地这么叫着。
“灰楼”和“红楼”之间有一两米的距离,刚好顺着一条小路。小路直直的,在小路的中间怪怪地挺立着一棵老槐树,比周围所有的楼房都高。
在关润生的记忆里,这老槐树是大院唯一的树木了,枝叶茂盛,夏天的时候,老槐树满树开着一小朵、一小朵的白花,就像夜空里闪闪的星星,眨着眼睛,好看着呢。要不是老关从不准儿子爬树,关润生早就爬到树上去掏鸟蛋了,顺便俯瞰一下整个大院,那才好玩儿呢。这条小路刚好在老槐树的脚下低了头,在这里成了一条下坡的路,一直伸到大院门口去了。
关影和原来不在这个单位,他们整个班响应了党中央的号召,在上个世纪中期大学毕业后直接给分配到了甘肃省,而且无条件地去了甘肃最远的地方,葫芦山,就是古诗上“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那个地方。
关影和孩子多,他也经常乐意给孩子讲讲故事,最爱提到老西北的戈壁滩。关影和他们当年就睡在滩上,一到大风季节来临,所有的门窗只要是有玻璃的地方,都会提前打上木条。一到中午特别是黄昏以后,全体同志坚守在宿舍里,静静地用心地倾听着外面那夹裹在暴风中的阵阵漫漫黄沙,打在这弱小而又低矮的木屋上,“噼噼啪啪”地一路打过来;老天爷毫不含糊,偶尔也会送给你一个大的,声音会更响亮,直接听到“咚”的一声,于是,这时大伙儿在心里会默默地念道:“这是个大的家伙!”每到这个时候,大伙儿自己心里都会有那种“这次会不会去见马克思”的怀疑。这样的环境下结成的生死考验的友谊,让关影和他们在日后即使在经历像“文革”这样史无前例的折磨时,依然没有能够泯灭;他们在许多年后,在无数次的午夜梦回的时候,耳边依稀听到的是那驶过戈壁荒原的轰隆隆的列车声,那滚滚向前的车轮声,还有那穿越时空的尖利的“呜——呜——”的汽笛声,仿佛置身于意志坚强的同学们、同志们中间,默默地忍受着艰苦而又恶劣的环境下带给他们的痛苦,这样的人是没有泪水的,只有在心中坚持的一个声音“我,要活下去!直到见到我的亲人!”这样的信念只会让关影和他们对自己坚持的真理狂热到底,死而无憾。
20世纪80年代的役州市,就像当年老西北荒漠中的绿洲一样,城市规模还相当小。直到小平同志“拨乱反正”后,役州市人民在不断提高社会主义物质和文化水平的同时,建设了役州市的第一条贯城公路——役州大道,总共有十几公里长。这样的大道把整个的役州市连接在一起,就像一个大喇叭筒一样,可以把很远的声音传到这里。关润生他们家所在的大院就在这条大道的中段,紧靠马路,四通八达。老关,关影和所听到的那种老西北的火车声,就是从火车北站传过来的。当然,许多年以后,当役州市已经发展成为西部大开发的中心城市的时候;当鳞次栉比的高楼和车水马龙,已经声声入耳的时候;就像老关已经过世了许多年以后,他的儿子关润杰开着新买的轿车,载着老妈妈牛志华穿过这座城市的时候,关润生他们再也难以听到当年从火车北站传来的老西北的那种汽笛声了。
关润生家所在的这个大院是役州市商业局(该局早已撤销)下属的役州市纺织品批发供应站,单听名字年轻一点的人可能会误会,以为是一个个体户什么的小摊摊儿。其实该站是役州市最大的官办企业,占领了役州市乃至全省的大部分的纺织品市场,像丝绸一类的生意可以一直做到省里最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该站不仅可以自己做买卖,而且拥有众多的纺织品生产企业,包括那些集体所有制企业,比如像役州市纺织厂这样的有几千人的大厂。
关影和是在位于渝州市的全国著名的渝华大学学的法律专业。按理说,他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学的又是法律专业,老关不应该分配在役州市商业系统的。老关刚毕业时一心听党的话,毅然决定去了大西北,直接给分在甘肃省葫芦山市人民检察院,想把宝贵的青春献给祖国的戈壁。老关那时很年轻,仿佛有的是用不完的力气和激情。老关和同班同学们一起,几十人在风沙雪雨中战天斗地,要在祖国的遥远边陲活出个人样来!
老关记忆最深的是,他们刚去葫芦山市不久,周围不远的油田就喷井了,严格讲这应该属于油田的生产事故。油田周围几十公里以内的水源全部被破坏,水面上漂浮的全部是原油,内河、湖泊生态遭到极其严重的破坏。按今天的话讲就是油田自己一口气没接上来,没压住下面的,结果把油给跑了。
好家伙,一大片的区域全摊上了石油。于是葫芦山市全体机关干部、指战员官兵参加了抢救,力图在最短的时间以内解决问题,把损失的石油打捞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