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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你侬我侬

但偶尔逛一次菜场还是挺有意思的。

我至今仍然记得,我六岁时初来此地,印象最深的不是深巷桃花和小桥流水,更不是园林胜景-----对于一个情趣没养成又野惯了的孩子来说,这里的园林太小,还没热身,就跑遍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这里的菜场。

我出生在一年有六个月飘着雪,半年靠土豆白菜萝卜续命的地方。菜场对我而言是个很陌生的地方。每天早上挎着菜篮去买菜也是一种很陌生的体验,我们半年买一次菜就足够了。即便在夏季,临时搭出来的菜场里也不过茄子、西红柿、菠菜几样东西,再磨叽挑剔的主妇,十分钟即可满载而归。所以对外婆每天早上六点不到就出门买菜,一个多小时才回来很好奇----莫不是她溜出去玩了?

于是我嚷嚷着让老太太带我去。

果然好玩,那里简直就是一个植物园和动物园。

一条略残破的窄街,石子路两侧,沿着间或露出青砖的白墙,蜿蜿蜒蜒数百米,全是卖各种好玩的东西的小摊。菜就不用说了,之前我从没见过那么多种绿,淡青深碧各色各样,名字全叫不出,但看着就很舒服。更好玩的是各种“肉”。竹篾笼里欢呼雀跃的鸡鸭;硕大的红色木澡盆里畅游的鱼虾蟹蚌;被一条麻绳穿过裙边,系在老板凳脚边拼命乱爬的甲鱼;在网纹袋里死命跳跃挣扎的青蛙和菜蛇;偶尔还有农民捉来的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味。卖鸡的小哥接过主妇挑好的肥鸡,拿小刀在鸡喉咙一划,放血拔毛,几分钟功夫,一只欢蹦乱跳的活鸡,就变成鸡肉放进主妇的菜篮。卖鱼的手脚更利索,半人高的鲢鱼,拎出水,把鱼脑袋在地上一磕,刮鳞挖腮除内脏,再当当两下剁为三段,鱼头、鱼身、鱼尾,价格不同,买的人也不同。卖鱼的旁边是划鳝丝和开蚌的,穿着蓝土布衣衫,头上还抱着花头巾的老太太,从木盆拎出一根筷子般大小的鳝鱼,把鳝鱼脑袋往木台上的钉子上一扎,固定好,用手里的竹片,只轻轻两下,就把鳝鱼划成骨肉三爿,鳝鱼肉堆在台上,剩下的鱼骨用竹片一挑,连头一起挑进一个木桶里,过后送到面店熬汤头,只撒几段青葱的阳春面之所以那么鲜美,鳝骨熬的汤功不可没。开蚌的拿出碗口大的珍珠蚌,用手里小刀轻轻一翘,再一旋,一块雪白粉嫩的蚌肉就落到一个水盆里,买来炒豆腐最好吃。

我最喜欢看杀蛇,把蛇头固定在树上,脖子上用刀划一圈,像脱丝袜一样,褪下蛇皮,然后除去内脏,把扭曲颤动的蛇身扔到客人菜篮里,人走了好久,篮子里还是一颤一颤的。可惜外婆胆小,从来不肯买。若干年后,我过来定居,才得偿所愿,买了一段蛇回去,回家把仍在扭捏的蛇段扔到冷水锅里,只加姜和盐,大火烧开,再小火炖一个小时,一锅能把眉毛都鲜掉的的蛇汤就炖好了。

外婆是山东人,解放后随外公跨江而来。所以老太太烧菜还是山东口味,喜欢红烧,浓油赤酱,一桌菜,除了青菜,鸡鸭鱼肉都是红彤彤的。有次去外公的战友家吃饭。那人重组了家庭,娶了个当地美女,出得厅堂,下得厨房。一桌菜,五彩炫目,碧绿的菜,通红的肉,金黄的蛋,奶白的鱼汤,不吃就弹眼落睛,那位主妇告诉我们,她在菜场里,就已经想好了小菜味道和颜色的搭配,保证让家里人吃得开心。

曾经想过做设计,学了软件,但做起东西,颜色总把握不好,超过三种颜色就开始互相打架。现在想想,从小生活在北方灰蒙蒙的世界,一睁眼,就是黄沙灰墙,连菜也只有黄白二色,色彩感怎么比得上江南出生,见惯了草长莺飞,桃红柳绿,连餐桌都是五彩的孩子。

色彩对人的审美影响很大。现在偶尔去北方,服装、建筑甚至小菜颜色浓烈的都有些刺目,一下很难适应。仔细想想,那里天地一片玄黄,不浓烈就会被昏天黑地遮蔽,什么都看不见,人的审美就自然就会趋向浓烈。不像南方,简简单单的粉墙黛瓦、素服布衣,在处处红花绿树的映衬下,已经十分妖娆,根本不用画蛇添足用重色。

审美又会影响性格。在浓重的色彩里久了,性格也会更直接甚至暴裂。有个朋友在东北读的书,大一时看到两个衣着艳丽的漂亮女孩在图书馆吵架,他骑士精神发作,想过去劝阻,结果刚走近,一个女孩抄起凳子砸向对方,结果误中副车,砸到他脑门上,他头上血如泉涌,当场倒地,从此断了追个东北女孩当女朋友的念头。

另一个朋友,喜欢上了一个极美丽的女子,他很会做菜,平时的消遣就是逛菜场,买菜做饭,曾当着我的面,只用十块钱,就做出一顿色香味俱全的晚餐。他一直想亲手做一桌菜请那女孩吃,可惜被和牛红酒宠坏的女孩,又怎么看得上他做的粗茶淡饭,一直不肯赴约。最后他不得不无奈放弃,返回家乡,娶了一个恬淡贤惠的女子。那个美女,我前年还见过,艳丽依旧,只是憔悴了不少,据说辗转多年,仍旧单身。

我其实很少逛菜场,偶尔买菜,也喜欢去超市,吃穿用度,一次买回来。两次逛菜场的经历比较深刻。一次是儿子刚出生,老婆奶不多,丈母娘和老妈找来不少偏方给她下奶。吃到老婆胖了几圈,奶水还时不畅,后来老婆发脾气了,不管是中药还是猪蹄鲫鱼,一律不吃,只是偶尔吃点豆芽。说实话,我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豆芽能下奶。但既然老人这么说,老婆又只愿意吃这一口,我只能去买。那段时间,丈母娘要在家照看着,只能我去买菜。豆芽这玩意,超市不卖,可能容易腐败吧,只能到菜场买。七八月的天,只有个天棚的菜场,一进去,热浪加上各种味道,让人透不过气来。偏偏豆芽这玩意不是每次都有,而且老换地方卖,有时候和蔬菜放一起,有时候又会和豆制品放一起,我又没什么方向感,每次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菜场转好久才能找到。开始苦不堪言,但逛着逛着我也试着找点乐子。我鼻子灵,索性摘了眼镜,闻香找豆芽。苏州园林移步换景,菜场移步换味,芹菜药香扑鼻,青菜草香阵阵,辣椒辛辣,萝卜清甜,莲藕清香,闻到淡淡的豆腥气,不是豆苗就是豆芽了。一次买上五六斤,拿回去各种水煮油炒,老婆吃了俩礼拜,没什么效果,再也不肯吃了。然后很内疚的给儿子加奶粉,结果发现儿子喝奶粉比喝她的奶开心多了,再也不肯费力挤她的奶,老婆恼羞成怒,索性给儿子断了奶。人家断奶搞得鸡飞狗跳,鬼哭狼嚎,我们家风平浪静,顺利过渡。只是老婆一直愤愤不平,说儿子是没良心的白眼狼。老婆不用受豆芽折磨后,我也用不着再逛菜场了。

还有一次就是今年上半年,出门要路条,一天一户只能一个人出去,团购时有时无,家里就我一个男的,只能我出去卖菜。每次出门老婆都把我从头到脚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像个粽子。菜场里的菜不少,只是安静了许多,菜贩和顾客全戴着口罩,都不说话,顾客指指菜,菜贩把菜放到电子秤上,再指指价格,顾客扫码付款,全程静默,来去匆匆。压抑得让人难受。满是疫病压城城欲摧的恐怖。

再也不想经历一次了。

或许某一天,菜场也会像之前的粮店、油盐店,南酱店,烟纸店一样消失不见,这在技术上完全可以实现。毕竟现在连我丈母娘这样年纪的人,都有好多卖吃喝的微信群。

只是,网上购物,方便多了,乐趣却少了,点点手机,菜就送上门,再懒点,可以给你煮熟了送过来。以后的孩子,可能再也体会不到我们当初在人群中穿梭,被各种色彩,各种气味、各种口味搞得手忙脚乱,又莫名满足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