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停地看。
不停地想。
不停地写。
停不下来。怎么也停不下来。停下来的是报纸。
不,其实报纸也没有停下来,只是换了名头,由《每日新闻》换成《朝日新闻》,接着是《万朝报》,然后是《民报》、《创造报》、《日出东方报》,最后是《时事新报》。就是说,有停即有续;这边停下,那方续上。总之,《走遍中国》的专栏一直在走,像一根接力棒,在多家报刊中轮换交接,此伏彼起。
每一次落都是诀别。跟老报刊诀别。跟老读者诀别。更是新肥原跟老肥原诀别。老报刊、老读者、老肥原,都是左的——最老的《每日新闻》最左。新的代表右——最新的《时事新报》最右,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它就像魔鬼一样鼓动国民侵略中国。就是说,肥原与报纸和读者的一次次的告别,一次次的推陈出新,其实是一次次向右转。到后期,以前认识肥原的人都不认识他了。他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他在猖獗极右的《时事新报》上一露面便如是说:
这是一个没有出息的民族,或许是因于以前太有出息。现今的中国,如比一只落入平阳之虎,拔毛之凤,徒有虚名。根本里,败弱又痴迷,驯服又可怜,爱之不堪爱之,恨之不堪恨之,灭之不堪一击。唯有灭之,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方能令其重生,也不枉为五千年历史的后人……
这与几年前,他刚开始在《每日新闻》推出《走遍中国》专栏时的论调全然不一。大相径庭。那时候,即使在一篇单纯的山水游记里,他也不能抑制对大中华的崇敬和对小列岛的嫌斥:
过了澎浪矶,则到彭泽县。此地乃长江南岸,山骨嶙峋,危岩狰狞。山、江之间,芦花盛开,放眼眺望,奇观满目。一路行之,凡大江沿岸,洲渚平衍处,芦荻丛生,往往数十里不绝。时方孟冬,叶败花飞,如霜如雪,极目无涯;或是长天杳渺,云树相接;或是水天一色,天地相连……如此宏远豁达之景之观,唯有在大陆中原才有缘识得,于我等见惯了本邦以细腻取胜的风光之辈,实乃不可想象,只能望天地而兴叹……
要而言之,中国之长在莽苍、宏豁、雄厚、雄健、迤逦、曲迂、幽渺,赏之如啖甘蔗,渐品佳味;我邦之景在明丽、秀媚、细腻、委曲,品之如尝糖蜜,齿牙颐皆甘。以我之见,糖蜜太过于甘甜,久品无益。一个久日捧杯品蜜之人,风雅是多了,而总是少了大自然之魂,之趣……
现在,事隔几年,肥原重游中原,笔下已是物非人异——
放眼望去,山河破碎,窝棚成片,疮脓满目……一路行之,难民结队,丐帮成群,目不暇接……每一张脸上都笼罩着悲绝的阴影,如洪荒降世。而高墙内,深院里,妻妾成群,婢女如云,猫狗成宠,佳肴成堆,宿鼠成硕——赛过老猫……更可恨的是,宦海里,谋位不谋事,上下钩心,左右斗角,贪赃枉法;官军里,养兵不卫国,供饷不保家,割据称雄,内战纷乱,仗势欺人,如匪如盗。更可悲的是,文人学士,有知无识,见利忘义,知识者良知荡然不存……
统而言之,昔日有着汉唐勃发生机之古中国,因不知改进之道,故步自封,傲然不省,卑屈也不省,只一味迷恋古风旧俗,贪图享乐,千百年无异,千万人一面。是故,生机日枯,腐朽日盛,终是朽成烂泥,散沙一盘……
有人因此指责他自相矛盾,以前夸得那么好,现在却骂得这么凶,不可信。对此,他也有忏悔性的辩解——
以前,我乃一介书生,日夜浸泡书海,凡事以书论断,望文生义。然,书里书外,实乃两界,如阴阳两界,有黑白之异……迄今,我仍懊悔泅出书海,将真相一睹。不睹,不解实情,稀里糊涂醉在书海里陶冶精神,汲精取华,自得其乐,何乐不为?为便是上策。只是,悔恨一张记者证引领我走四方,见了世面和真实。木已成舟,奈如反其道而行之?非矣。真相入目,实情刻骨,又奈如充耳不闻,视而不见?非矣!非非矣!!我心有大和之魂,岂有此理……
这意思很明白,就是以前他之所以迷爱中国,只因专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受了欺骗。如今走出书斋,豁然开朗,痛心之余,不甘执迷不悟。这样倒是能够自圆其说,正如芥川所说,他巧舌如簧,长于雄辩,更何况是为自己而辩,怎么会不圆?圆了的。一点豁口也没有。浑圆如初,浑然天成。所以,言下之意,毋庸置疑,而且价值翻翻地涨,颇有点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意味。陆军部正是研究了他一系列向右转的文章后,认定他是个可靠人选,才发展他入伙,委以重任。
恩师的追悼会正是他加盟秘密组织的契机。陆军部的特务正是在芥川的追悼会上找到他,对他抛出绣球。他没有拒绝,他的感觉是宾至如归。天生我材必有用。英雄有了用武之地,除了欣然还是欣然。就这样,他一点不痛苦地从地面上转入地底下,有如恩师芥川凭借安眠药平平静静、毫无痛苦地从阳世转入阴世一样。
几乎有点不可思议。芥川视肥原如己,后来恰恰又是芥川本人把他推到了自己的对面:记者证,开专栏,加入特务组织之契机等,都是芥川有意无意促成的。世界既然这样荒唐,死了也就死了,有什么好留念的。所以,后来也有人把芥川的绝望和肥原的绝情关联起来,说是肥原的堕落把恩师芥川气死了。但流言而已,不足为据。公平地说,肥原对芥川并不绝情,只是决裂。志不同,道不合,分道扬镳罢了。
三
作为伯乐和知己,芥川生前一直很关注肥原的《走遍中国》这个专栏,跟踪读了上面的大部分文章,并时常在接受记者的采访中谈到它:始于欣赏,终于厌恶。在临死前半个月,芥川在接受《时事新报》记者采访时,也谈及这个话题。和以前的访谈比,芥川在这次访谈中有些话说得非常露骨,明显带有情绪。不知是因为他已经预想到自己的死期,还是因于他对极右的《时事新报》素来反感之故。两人这样说道:
芥川:我在半年前就知道有今天。
记者:对不起,我不明白您说的“今天”是指什么?
芥川:就是今天,现在,现在我们看到的这种情况,《走遍中国》会“走”到你们的报纸上,而你,或者另外一个你,会来采访我,问我你刚才问我的问题。
记者:那么能谈一谈吗?我想您一定是有话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