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宝贝!
鬼子之所以强占裘庄,目的就是为了寻宝,只是派这么一个书生来干此营生,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也许是为了掩人耳目吧。书生——挖宝;恩爱伉俪——男盗女贼;静声安然——鸡鸣狗盗:这几个之间都有点风马牛不相及。鬼子要的就是这效果,有距离,叫你看不透,说不来。毕竟,裘庄有宝人皆共知,鬼子若是明目张胆地盗,将有损于所谓的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的招牌。
然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转眼几个月过去,但凡想到的地方都找寻了,挖地三尺地找,挖空心思地寻;能打的东西都打了,能挖的地方都挖了;地上地下,屋里室外,井里沟里,墙里树里,洞里缝里……哪个犄角旮旯都找了,竟连根毛都没找到。狗日的老土匪贼子好像把财宝都带到地狱里去了,后来甚至把尊贵的洋夫人也带去了地狱。
那是次年端午后的事,其时暑意正浓,夫妇俩经常吃了晚饭,牵着狼狗去湖边散步,遛狗,日落而出,月升而归。那个晚上,暑热腾腾,他们迎风而走,穿过苏堤,光顾了太子湾。返回途中,夜已黑透。行至一处,一只停靠在湖边的乌篷船里突然蹿出四个持刀黑汉,朝他们举刀乱砍。夫人和狼狗不等惊叫声落地,便快速成了刀下冤鬼。想不到的是丈夫,貌似一介书生的文气男人,居然凭着一把折扇,左挡右抵,叫四把刀都近不了身,分明是有功夫在身。他一边奋力抵挡,一边大声呼救,叫四把刀心悸脚软,更是近不了身。后来,他挡退到湖边,见得机会,纵身一跃,没入湖中,终于在黑夜的掩护下,逃过杀身之祸。
事后发现,女人身上挂戴的金银首饰一件不少,足见案犯行凶并不是为劫财。侦查现场,凶手在逃逸前似乎是专事收拾过的,线索全无,只从死掉的狼狗嘴里觅得一口从凶手身上咬下来的皮肉。可皮肉无名无姓,不通灵性,既不会说也不会听,哪破得了案子?破不了的。
案子不破,等于是还养着杀手,万一杀手以后使枪呢?纵有天下第一武功,也是在劫难逃……这么想着,哪受得了,哪怕是眼见着要寻到财宝,你也不敢拿性命来博。这条命才刚刚侥幸捡回来,惊魂未定呢,哪敢怠慢。
罢!
罢!
罢!
寻宝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一行人悄然而去,正如当初悄然而来。
当初一行人来时,裘庄亦庄亦园,处处留香,而现在园内屋里,处处开膛破肚,伤痕累累。因之,虽则鬼子走了,也不见有人来抢占裘庄。来看的人倒是很多,一干接一干,都是日伪政府里的权贵。但看到这败破不堪的样子,谁都没有了占为己有的兴致。最后,让骑兵连的十几匹种马占了便宜,它们在如此华贵的地方生儿育女,似乎意味着它们的后代注定是要上战场去抛头颅,洒热血。
马不寻宝,但要吃草。不过数月,马啃光了园里的花草,屙下了成堆的粪便。从此,裘庄成了一个臭气冲天的鬼地方,更是无人问津,只见马进马出,肮里肮脏,一个养马场而已,叫人一时难以想起它昔日的荣华富贵。
六
一九四〇年三月,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伪政府。之前几个月,钱虎翼出了大名,大报小报都登着他的名字和职务:(伪)华东剿匪总队司令。不过,杭州人都叫他是钱狗尾,因为他卖掉了骨头,做了日本佬的狗腿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小三子造了反,又盗又炸了狗司令的弹药库,带了十几个亲信失踪了。
作为小三子的前司令官、苏三皮的前兄弟伙,钱虎翼,或者钱狗尾,自然晓得裘庄藏有宝贝的事。他自信能找到,因为有苏三皮呢。钱虎翼做了狗尾巴,官兵跑掉大半,用人讲究不来,凡来者都要,哪怕是苏三皮这种烂人,贼骨头。何况,苏三皮拍着胸脯对他信誓旦旦:一定能找到裘家秘藏的财宝。所以,钱虎翼上任不久便废除养马场,把庄园收到伪总队名下,出资进行翻修,实质上也是为了寻宝:一边修缮一边寻,免得被人说闲话。
再说,苏三皮知道个屁,他的誓言连个屁都不是!财宝迟迟没有显露,修缮工作因此扩大了又扩大,做得尤为全面、彻底,最后连屋顶上的琉璃瓦都一片片揭了,换了。地上的树木也一棵棵拔起,易地而栽,前院的栽到后院,后院的移植前院。
修缮一新,总不能弃之不用吧?当然要用,前院做了伪总队军官招待所,茶肆酒楼一应俱全。后院两栋小楼,伪司令占为己有:西边的一栋做私宅,住着一家老小;东边的一栋有点公私兼营的意思,楼上住着他豢养的几位幕僚,楼下是他们密谋事情或行丑之地。所谓行丑,不外乎弄权狎色。弄权很复杂,所以要养幕僚,狎色现在简直易如反掌,分分钟能搞定,因为人就在外面招待所里养着呢。
事实上,在一个曾经赫赫有名的色情场所开办招待所,是注定要死灰复燃的。很快,这里又是美色接踵而至,酒色泛滥成灾,再现了过去的糜烂。和过去不同的是现在有点内部的意思,嫖客都是一身戎装,腰里别着枪械,外人一般不敢涉足,怕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有钱也说不清。同样是穿制服别枪,也是分怕和不怕的:长枪怕短枪,伪军怕皇军。皇军烧杀抢掠,亦奸亦淫,什么都干。钱狗尾是最喜欢皇军来这里的,你不来我去请,这样就是把龌龊告到南京去也不怕。心里无忌,就不会缩手缩脚,放开胆子做。于是乎,一个凋敝的养马场转眼又变得生龙活虎,灯红酒绿,歌舞升平。钱狗尾偶尔在院子里走走,看看,心里收获的尽是志得意满。他觉得裘庄向他展开了一幅他向往的生活蓝图,现在很不错,将来会更好。
天不怪地不怪,只怪姓钱的命贱如狗,骨头轻,沉不住高官厚禄,享不了福寿。他惬意的日子刚起步不久,准确地说是一百二十一天,结束的步伐便在一个黑夜杀气腾腾地大驾光临。
对这个黑夜发生在裘庄的案子,杭州诸多的文史资料中都有记载,我看到的至少有十几个出处,内容惊人的一致。比较而言,《杭州市志》上的记述措辞精到,言简意赅,不失一个文史工作者应有的才干,特摘录如下:
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二日,一个隆冬深夜,月黑风高。裘庄后院,东西两栋楼齐遭暗袭。伪司令钱虎翼一家老少九口,连同钱秘密豢养的两个亲日幕僚和三个临时上门来服务的妓女,共十四人,被悉数暗杀。
死者的血分别从两栋楼的楼上流到楼下,又沿着台阶淌到屋外,钻入泥地里,以致很长一段时间,后院的空气里都浮沉着一股膻臭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