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的是,这次来的人,并不是郑无忌。
是一个日本军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颇有些文质彬彬的日本军人,他虽然穿着军装,却浑身散发着一股文人特有的气质,举手投足间甚至有些优雅和忧郁。
他向云观澜自报家门:“云先生,久仰大名,我看过联懋拍摄的几部电影,很优秀,我很喜欢。我叫小林文世,是一名日本陆军少佐,目前是上海特别市政府宣传局的日本顾问,电影统制委员会的会长。目前上海的文艺工作整体由我负责,我很爱惜人才,想和云先生谈一下合作。”
云观澜冷笑,是什么合作不用问他也知道,无非是想让他像陈老板那样,做文化汉奸罢了。
果然,小林文世说:“电影统制委员会想和云先生合作,共同开办一家中日合资的电影制片厂,届时仍由云先生担任老板。拍摄的第一部电影的剧本我们已经写好了,云先生意下如何?”
云观澜淡淡一笑:“很抱歉,联懋片场已经毁于战火,我联懋旗下最优秀的导演孙霖也已经身在黄泉,小林少佐还是另觅伙伴吧,我看九州电影的陈老板就不错。”
小林文世听出他话中的讽刺意味,却仍旧面色温和:“云先生,不要这样充满敌意。参军之前,我在日本也是电影人,我热爱电影艺术,相信你也一样。艺术是没有国界的,一个电影人,追求的应该是拍出一部完美的电影,而不应该被国家民族这种庸人的概念所束缚。”
不,才不是这样,云观澜苦涩地想,他想起了孟聆笙对自己说的话:商人逐利,电影人逐光。
见云观澜一语不发,小林文世站起来:“我和你是陌生人,或许,我应该请一位你的朋友来说服你。”
他点点头,转身走出去。
不多时,他口中的这位朋友走进了牢房。
云观澜吃惊地看着这位朋友,是林馥,不,准确地说,是小林抚子。
小林抚子,小林文世……小林抚子承认道:“刚才那位,是我的哥哥。”
难怪,难怪她一个小女孩儿会对电影感兴趣,原来她的哥哥就是一个电影人,想必她是从小受哥哥熏陶。
此刻,她脱下了往日在中国时所穿的衬衫和背带裤,摘下了报童的鸭舌帽,换了一身和服装束,洁白的和服上印着粉色的樱花,显得无辜而柔软,与这肮脏冰冷的牢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云观澜靠墙坐着:“你是来帮你哥哥做说客的。”
小林抚子不否认:“云先生,你被指控策划爆炸谋杀日本军人,合作是让你走出这间牢房唯一的办法。前不久,我刚回到中国就得知你被逮捕了,我很着急,幸亏哥哥这时担任了宣传局的顾问,宣传局正在寻找一个有名望的上海电影人做伙伴,我向哥哥推荐了你,他答应我,如果你愿意合作,就帮你洗清罪名,重获自由。”
云观澜苦笑道:“小林……请允许我继续这样称呼你吧,比起肉身的自由,我更在乎灵魂的自由。”
“你知道吗,联懋闸北片场已经被夷为平地,同时灰飞烟灭的还有十几个员工,这都是因为你们日本人的一枚炸弹。而现在,你要我和日本人合作拍电影?这是对死去的同事的背叛。”
小林抚子有些手足无措:“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我是在战争结束后才回到上海的。”
云观澜嗤笑一声:“战争?你们管这叫战争?军人与军人之间的较量才叫战争,在我看来,这不是战争,是赤裸裸的侵略。”
小林抚子扑到他面前解释道:“不是这样的,战争中总会有突发情况和失误,我相信这肯定是一次失误,闸北片场绝对不会是被故意轰炸的。云先生,我们不是为了侵略你们的国土,我们只是想和你们共享繁荣……”
“共享繁荣?”云观澜摇头,“小林,我从小在国外长大,你以为我会相信共享繁荣这种鬼话吗?我见惯了外国人对中国人作恶,在加拿大,他们对我们收取人头税,限制中国的女人入境,歧视我们的儿童,加拿大铁路的每一块枕木下都埋着一具中国工人的尸骨,可是报纸上说,在修建铁路的过程中,没有人员伤亡。他们视我们为骡马,还要抹黑我们的名誉,叫我们‘w’,出现在他们电影里的中国人,永远都留着辫子,举止猥琐,好莱坞的中国演员永远当不了主角,甚至当不了形象稍微正面一些的配角,付出同样的表演,他们拿到的报酬,只有白人的十分之一。那些从事摄像、编剧等工作的中国电影人,甚至连署名都被抹掉……共享繁荣,呵。”
“我拍电影,为的是给同胞带来欢乐,为的是有朝一日,国片也能走向世界,就像好莱坞电影占领上海,为的是有朝一日,好莱坞的中国电影人,也能得到与白人同样的薪酬和尊重。而现在,你却让我和你们这样的侵略者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