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凌云彻的日子,也一样飞驰而去,不做丝毫停滞。日子静寂得与死亡没有半分区别。如懿一直试图去怀想,曾经没有凌云彻的日子,她是如何度过的。
那是许久许久以前了,久得就像一个古远的梦,让人辨不清它是否真实地存在过。潜邸的岁月里,她还年轻,和每一个青春少艾的女子并无不同,鲜红的唇,大大的眼睹,皮肤洁白得像新磨出的米浆,幼腻动人。她身边的男子,有和田美玉般的面容,寒夜星辰般的眼睛,和蓬勃清朗的五陵少年的贵质风雅。
当然,他偶尔也有郁郁,譬如朝政上的不得意,譬如诸瑛的弃世,那种阴郁是欲雨的天气,让人想拥住他,心疼他,与他甘苦与共。
她一直是这样以为的,这个男子,是她的未来,她的终身,她的生死相依。却原来,甘美时他一直都在,凄苦时浑不见踪影。
所有的艰难苦辛,只有凌云彻在身后,默然相随。
那是她的半生,半生的姻缘里,她一直在皇帝身边,却未曾注目,身后,只有凌云彻,为了她,可以不顾一切。
他的情意,如懿早知道,却无法有一点点回应。哪怕她明明,已把他的好,刻于骨,铭于心。
孤寂的日子里,她开始害怕下雨。
晴日里的紫禁城并不那么阴森,甚至还有几分富丽辉煌的格局。可是一落雨,那是另一个世界。浩浩茫茫的雨水像是永远在冲刷着墙头如血的颜色。而细雨纷纷时,整个紫禁城都像一个哀哀的鬼魂,在雨水里戚戚地茕茕而立。
真的,年轻时无知无觉,什么都不怕。如今年华渐渐衰折了,反倒生出怕来。
她没有权势煊赫的母族,没有贴心的女儿,儿子也唯独只剩了一个,已然送去了海兰那里。夫君,早已是形同没有。其实她何尝真正拥有过。曾经有的,不过是他的—点儿情意,这儿一点儿,那儿一点儿,从来没周全过。因着这样,皇后的名分也不过成了虚空,她倒成了孑然一身,孤零零一个儿。
有时想想,真是虚妄。一段执着数十年的情感,一朝跌宕断裂,竞是因着另一段情感。是他,亲自引着自己到热闹繁华锦绣族拥里来,却也是他,亲手丢开了她,遗她在孤清里。
到头来,伴随手边的,唯有那一卷墨梅,不会随时气的变化,盛开依然。
二十九年四月二十八日,久病的忻妃弃世而去。如懿与海兰守在灵床前,看着年幼的八公主穿着雪白的孝服哭得惊天动地,心下凄怆,相顾无言。那一夜,除了风声,万籁俱寂。她想起刚入宫时的忻妃,那样爱笑,如山花烂漫。最后离世的一轧,枯瘦一把,不盈一握。
不过十年,紫禁城中又添了一把红颜枯骨。她临去时没有一言,只是盯着幼小的八公主久久不肯闭上双眼。
还是如懿先明白过来,道:“你放心,本宫与愉妃会照顾好璟婳。”
忻妃艰难地点头,一缕芳魂终肯消散。
而彼时,皇帝又新纳了福常在、柏常在、武常在与宁常在,四人都是正当嘉年的少女,各擅其美,如四季开不败的花朵。总是花落花开,旧人去,新人来,从未寂寞过。而二十七年的十一月,一向擅宠的嬿婉,又生下了皇十六子。
比起后宫,前朝的气象更为明朗。二十八年五月初五,九州清晏因雷暴失火,因是深夜,殿中唯有皇帝与和亲王下棋做伴,弘昼骤见火起,吓得夺路而逃。幸得住在侧殿的永琪发觉得早,立刻背起皇帝逃出生天。
自此,储位之事,便有分晓。
乾隆三十年正月,皇帝决意再度南巡。说起此事时,是皇帝的爱女和敬公主最先知晓。彼时父女二人立于孝贤皇后画像前,哀思难绝。
画像上的孝贤皇后仍是盛年绮貌,而皇帝却是半百之人,渐渐有了老态。自与皇后疏远之后,嫔御之间皇帝亦少流连,倒是在长春宫中枯坐更久。
皇帝轻抚画像,哀叹不已:“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朕前些日子读到陆游哀悼唐婉的诗,就很想念你。琅嬅,从前朕对不住你的地方不少,如今想要和你说说话,竟也不能了。”
和敬公主依偎在皇帝身边,露出几分少有的小女儿情态,依依道:“皇阿玛,您想念额娘,额娘都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