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小三子伸出左手,带表演性地收拢前面几个指头,只凸出一个小指头,眯着眼瞄着它说:“这么点屁事,顶多值它,而且是我的,不是你的。”他承认,苏三皮现在什么都比他金贵,吐出来一口痰都要比他香,同样的小指头也比他值钱,而他今天来议论的屁事值的只是他的小指头。
他的小指头一直孤独地翘在那儿,任凭刀尖指来点去,一副任人奚落的样子。但谁也没有想到,小三子会如此残忍地对待它——他把它垫在桌沿上,用那把拇指一样的飞刀,像切一个笋尖一样,咔嚓一下,把它的三分之一切了下来。
切下来的那截指头,不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在抽搐、痉挛,而是真的如笋尖一样,一动不动,血也是流得极少。他似乎有点失望,厌恶地视它一眼,用刀尖一挑,像个烟蒂一样朝苏三皮飞了去。
苏三皮身子一矮,躲过去了。但脸色已经躲不过去地发绿,声音也做不到不惊不乍。他惊呼起来,像个被一只黑手捏了把奶子的泼妇一样叫:
“来人!来人哪!”
伙计咚咚咚地跑上楼来,却被小三子抢先招呼上,他亮出血淋淋的小指头,厉声喝道:
“快拿酒来!”
伙计见状,哪知道什么,以为老板喊“来人”就是为这事,急忙掉转身,跑下楼去端了一碗烈性白酒来。小三子把半截血指头插在酒里,跟油煎似的,可想有多痛,额头上立马油出一层汗。但除此,别无反应,不龇牙,不哎哟,不瞠目,不皱眉,还笑嘻嘻跟伙计开玩笑:“我这是要同你们苏老板喝血酒结盟呢。”伙计信以为真,傻乎乎地祝贺老板,气得苏三皮简直要死,朝他骂一句滚,自己也拔开腿,准备走。
小三子放伙计走,但挡住了他的老板:“你就这么走了,那我的指头不是白剁了,难道你真以为我只会剁自己吗?”苏三皮不理睬,闪开身,夺路而走。小三子一把抽出手枪,一个箭步冲上去,抵着他后脑勺严正警告:“如果你敢走出这个门,老子现在就开枪打断你的狗腿,然后挖出你两只狗眼珠子,叫你下半辈子生不如死,不信你试试看!”
这是不可以试的,他碰到疯子了,人疯了比狗疯还不好对付。苏三皮怯了,不敢再朝前挪一步。他劝小三子放下枪,有话好好说。等小三子真放下枪,他话又不那么好说了,横竖要求,还要再租用一段时间,一年不行半年,半年不行三个月,三个月不行一个月。
小三子认定这种事夜长梦多,必须速战速决,一口咬定:今天必须走人,不走留下尸首!
这一年,小三子十八岁,在外人看来,他个儿不高,身不壮,说话没个大声,行事没个脾气,而两只眼睛总是雾蒙蒙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子,哪能有这么毒辣的血气?不可能的,怎么说都不可能。然而,此刻,此时此刻,苏三皮望着小三子手上乌黑的枪口,恍惚间以为老家伙又复活了。
泼皮可以视功名为粪土,但对性命是格外珍视的。小三子切下一个指头做赌注跟他赌命,苏三皮想一想都觉得可怕。泼皮毕竟是泼皮,打打闹闹无畏得很,到真正玩命时又畏缩得很。当天晚上,他卷了钱财,带了一身的屈辱,丢下一篓筐黑话,走了。他去找兄弟伙钱师长,以为还能卷土重来,不料后者连面都不见。苏三皮这种人说到底是一个贼坯子,没人看得上眼的,何况师长身边有裘庄老管家的亲侄女,总是起点作用。
这是一九三六年寒冬腊月的事,傲立在裘庄后院山坡上的几棵腊梅,在清冽的寒风中绽放出沁人的花香,迎接着新春的到来,也有点欢庆苏三皮终于落败的意思。新春过后,是色情业最萧条的时月,裘家人正好用这一闲暇时光筹备开业诸事。待春暖花开,诸事妥当,天时地利人和,外院又是灯红酒绿起来。虽说生意没有苏三皮在时那么火爆,但眼看着是一夜比一夜热火,到了夏天,热火的程度已经同苏三皮那时差不了多少啦。
这般下去,可以想象,裘庄虚弱的银根笃定会日渐坚挺起来。但是好景不长,进入八月,日本鬼子一来轰炸,人都魂飞魄散,谁来逛窑子?扯淡!到了年底,鬼子进了城,如前所述,裘庄被鬼子霸占,地盘都丢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就这样,小三子割了个指头,实际上换回来的只是可怜的几个月的好光景,更多的是屈辱:替人受过,被人草菅,受人耻笑……洗不尽道不白的屈辱,哑巴吃黄连的苦楚。正如老古话说的,时运不济,纵是豪杰,也是狗熊。
小三子的指头算是白剁了。
五
鬼子占据裘庄后,门前屋顶挂出屁眼一样鲜红的膏药旗,门口把守着黄皮哨兵。但偌大的院子,既没有大小部队驻扎,也没有权贵要员入住。入住的,只是一对看上去挺尊贵的中年夫妇和他们带来的几个下人。主仆加起来不足十人,加上卫兵也不过十几人。他们住在里面与外界少有往来,多数人几乎门都不出。唯有男主人,时不时会带夫人出来逛逛西湖周边的景点。
男主人三十几岁的年纪,戴眼镜,扇折扇,眉清目秀,给人的感觉是蛮儒雅的,遇人端于礼仪,见诗能吟能诵,看画有指有点。他经常在一挂挂楹联、书画前聚精会神,痴痴醉醉地迷津。有时触景生情,伫立于湖边吟诗抒情,长袖清风、茕茕孑立的样子,颇有古人之风,可观可赏。相比之下,他年轻的夫人有点做作,头上总是戴着遮阳帽,手里牵着一匹小马驹一般威武的狼犬,而且动不动对路人怒目、嗤鼻,满副洋鬼子的做派,实在叫人不敢恭维。夫妇俩从何而来,身份为何,寄居在此有何贵干——凡此种种,无人知晓,也难于探察。因为,没有外人能进得去,里面静声安然,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叫人无法作出任何揣度。
其实,看上去的静安中,裘庄已经被搅翻天。尤其是后院,两栋小洋房已经被捣鼓得千疮百孔。
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