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隔数日,一个晚上,老大再次见到小三子时,像见了鬼,吓了一大跳。小三子真的去当兵了,蓄的一头乌黑长发,一夜间剃个精光,扣上一顶帆布立沿帽,武装带一扎,判若两人:亦人亦鬼。像个半阴半阳的鬼!一方面是头顶泛着青光,有点儿匪气和邪劲;另一方面是一对潮湿的眼睛,目光总是含在眼眶里,雾蒙蒙的,像个情到深处人孤独的可怜虫。更要命的是,兴许是小时候奶水吃得太多的缘故,他的肤色细腻又白嫩,总给人一种白面书生的感觉。软弱的感觉。临危要惧的感觉。这样一个人,即使腰里别上两把手枪,老大也是感觉不到一丝力量和安慰的。他只有气愤!肝肺俱裂的气愤!因为这几年家里靠变卖细软供他上学,眼看要熬出头了,毕业了,他做兄长的都已经托了人,花了钱,给他找好职业,以为这样终于可以了掉一件后事,想不到……
简直胡闹!
败家子啊!
盛怒之下,老大抽了他一记耳光,骂:“以后你的事我不管了!”咆哮的声音回荡在夜空里,有点出了人命的恐怖。
四
要说,当了兵,吃的是俸养,衣食无忧,也不需要管了。只是伤透了老大的心,丢尽了裘家人的脸。裘家人怎么可以去当兵?要当也要当军官啊。
别急,小三子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有了机运当个军官是没问题的。再说还有老大呢,他嘴上骂不管,实际上哪不管得了。很快,小三子在钱虎翼的部队上(国民革命军浙江守备师)当了个小排长。排长,芝麻大的官,但毕竟是官,也是今后当连长营长团长必迈的门槛。
若是从前,什么连长营长团长,都是几包金条银锭可以解决的。当初老家伙下山时,一当就是稽查处长(相当于公安局长)。可今非昔比,如今小三子为了当个大一点的官,居然无计可施,最后不得已出了一个损招:把忠心耿耿的老管家的年青小侄女介绍给钱虎翼做了姨太太,而换回来的也不过是个不大的连长,好造孽哦。
总的说,小三子做的几件事都是挺丢人现眼的,给人的感觉裘家真是完了蛋,黔驴技穷,强弩之末。唯有赶不走的苏三皮,从小三子弃学从军、送女人上门的一系列反常破格的举动中,隐隐感到一丝要被赶走的威胁。
果不其然,一日午后,小三子一身戎装地出现在苏三皮面前,三言两语,切入正题,要收回酒楼的租权。此时苏三皮已在钱虎翼身边结了缘,蓄了势,哪里会怕一个小连长?他阴阳怪气地说:
“你小子想要点零花钱是可以的,但要房子是不可以的。不信你回去问问咱们虎翼老兄,他同不同意。嘿,你只给他送了一个女人,我送了有一打,金陵十二钗,红白胖瘦都有,你说他会不会同意?”
把钱师长称为咱们虎翼老兄,这辞令玩得好神气哦,把苏三皮的几张皮都玩转出来。今日的苏三皮,有钱能使鬼推磨,不但能跟大师长称兄道弟,蛮话也是说得笑嘻嘻、文绉绉的。
苏三皮是笑里藏刀,不料小三子却真的拿出刀来。是一把月牙形的飞刀。从贴胸的武装皮带底下摸出来的,刀身很短,刀背却厚厚的,微弯,像个放大的翘起的大拇指。飞刀在小三子手上跟个活宝似的快速翻转了几个跟斗,末了尖端对着苏三皮,泛着寒冷的光芒。
苏三皮下意识地跳开一步,呵斥他:“你想干什么!”
小三子冷静地说:“我只想要一个公平,把我们家的房子还给我们家。”
苏三皮拣了一句好话说:“还?谁抢你啦!我不是租的嘛,租完了自然还。”
小三子说:“我要你现在就还。”
苏三皮说:“我要不呢?”
小三子晃了晃刀子:“那我只好逼你还。”
苏三皮以为他要动手,仓皇抄起一张椅子抵挡。小三子却开颜笑了,叫他不要紧张:“你怕什么,它伤不着你的。你现在是我们钱师长的兄弟伙,我怎么敢伤害你?伤了你,我这身军装不得给扒了。再说,”他拍拍枪套,“我要伤你用得着刀嘛,用枪多省事,掏出来,扳机一扣,叫你去见阎王爷。”
“你敢!”说到钱虎翼,苏三皮心里有了底气,嘴皮子也硬起来。
“不敢。”小三子承认他不敢。不过,接着他又补充说:“也不是不敢,主要是不划算,不值得。”他一脸认真地向苏三皮解释道,“我要是毙了你,我是杀人犯,要被枪毙的。这不等于跟你同归于尽嘛,值得吗?一点屁大的事情,葬掉两个大活人的性命,怎么说都不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