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何平[1]对谈
因为说得太多,我发现我几乎变得无知。我是说,对于《风声》,对于编辑又一次相似的请求,我几乎完全确定自己的空洞。我不记得《风声》已经再版多少次,应该是两位数的次数了;每一次再版,编辑总是巧舌如簧,说服我添砖加瓦。一次次,我其实早已被榨干掏空,但拒绝依然不奏效。我要会拒绝,就不会被掏空——早已!生性软弱,拒绝是学不会的,如色盲学不会颜色一样。我认命,一次次空手招架。终于,这一次空的手也举不起来。我张口结舌,窘迫如一条上岸的鱼,只会大口喘气。是天无绝人之路吗?我突然灵机一动,干吗不找个人对话?对话嘛,被人牵着鼻子走,总是容易得多。于是搬救兵,找何平;他读我小说多,想必牵得到我鼻子。我们先在电话上聊了一通,然后他出题,我答卷,考试一样的。如是反复,话赶话,居然收不住——我觉得他不但牵着我鼻子,也在我敏感部位抽鞭子,激得我窍门大开,沉渣泛起。
这个对话之长,不容我再多说一句,打住。
生活“废”了,小说家才活了
何平:我们先从《风声》的外围开始聊吧?
麦家:好,《风声》确实也有些“花絮”可以聊。
何平:我记得,《风声》是二〇〇七年以《暗算》第二部之名,在《人民文学》第十期发表的,而《暗算》则发表于二〇〇三年的《钟山》,中间隔了四 年多的时间。这仅仅是因为二〇〇六年电视剧《暗算》的“影响”,还是两者之间存在更隐秘的联系?
麦家:确实存在“隐秘”,但不是《暗算》影响了《风声》,恰好相反,是《风声》影响了《暗算》。《风声》的源头早在一九九八年,那时无人关注我,你也不可能关注到。
何平:一九九八年?那一年我好像才开始写文学批评。你把源头推到那么以前,一下空出差不多十年时间,让我十分好奇。
麦家:我是一九九七年从部队转业到成都电视台的,在电视剧部当编剧,不坐班,也没活干。我在电视台干了十一年,就干了三两件活,加起来花不了半年时间。这十一年我无聊到底,倒也逼我当了个小说家。
小说家是被“废”的一种人,火热地生活,每天被人要、被人管是当不了小说家的。生活废了,空了,小说家才活了,蹒跚地上路了。所以,我经常说是成都电视台“培养”我当了小说家,领着不菲的薪资,每天在家写小说,写不出来说明你就不是这块料。
何平:你写出来了,确证你是这块料。
麦家:我以为我是有写东西的天赋的,这种天赋主要体现在摸得到方向、忍得住煎熬,可以用一个晚上想一句话。我一九八六年尝试写小说,写之前没看过几本小说,但读了大量的诗。有一天我决定写小说,没有故事,只有一些情绪就开始写了,像跟人吵架,毫无章法。弄了小半年,弄出一个两万字的东西,居然发表了。甚至,后来还以此敲开了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的门,说明它确实有些名堂。然后,到一九九八年底,我在电视台已经就职一年多,却只开过会,没开过工。一天我部门的头有点要考我的意思,安排我写一个迎接新中国成立五十周年的电视剧。我不知道怎么写,临时找了个《美国丽人》的电影剧本,我先把样式搞懂了,然后开始想故事。当时我正在看王央乐老先生翻译的博尔赫斯的一个短篇小说集,里面有一篇小说《交叉小径的花园》,现在都把它译成《小径分岔的花园》。这是一个间谍小说,讲的是欧战时期一个德国间谍,在被英国间谍追杀的情况下如何把一个情报传给上司。不论《美国丽人》还是《交叉小径的花园》,离我的剧本都差着千万里,但我就拄着这两根“拐杖”跌跌撞撞上路了,最后写出两集电视剧《地下的天空》。领导看了很喜欢,就组班子拍了。拍到一半,央视一个管剧的领导回成都探亲,住在宾馆里,闲着无事看了我的剧本,问谁写的,说这么好的剧本完全可以拍电影。但电影他管不着,不了了之,可电视剧他是老大,他说了算,便大笔一挥,拨给我们台五十万,差不多把我们投资全付了,买了。这也替我在台里买了名声和地位,让我可以名正言顺窝在家里写小说了。由此才熬出了小说《解密》和《暗算》,包括《风声》,这都是我在电视台时写的。
何平:我看到做你小说研究的人常勾连起你和博尔赫斯的关系,没想到你的电视剧背后还荡着博尔赫斯的“幽灵”。这或许可以找到你的影视剧与众不同的密钥。下次有机会,我们可以就这个问题聊聊。
麦家:无需下次,现在就可以聊。你知道,《暗算》是一部“抽屉小说”,由五个独立的故事串的:一个“听风者”,两个“看风者”,两个“捕风者”。二〇〇三年七月份出版,当月一家影视公司捷足先登,把两个“捕风者”的故事买了。第二家公司想做一个“三部曲”的系列,问我手上还有没有“捕风者”的故事。我就想起《地下的天空》。对方看了也喜欢,但问题也出来了,这东西怪怪的,一半小说,一半剧本,不好找编剧,有署名麻烦。就这样,我索性揽下活,昏天黑地了大半年,弄了一个三十集的《暗算》电视剧本,其中“捕风者”的十集是从两集《地下的天空》长出来的。从两集到十集,不可能只是“注水”:一头猪是无论如何“注”不成一头象的。就是说,在扩写过程中,我加入了大量新东西。电视剧播出后,火了!不仅剧目火了,连带这个题材都火了,谍战剧的剧种应运而生。现在我经常被称为“谍战之父”,其实我是不要这玩意的,它遮蔽了我小说太多的光辉。但平心而论,当今迭代风起的谍战剧正是《暗算》刮起的,严格说是其中的“捕风者”刮起的。“捕风者”是个十分正统的谍战故事,好学易仿,一下子像癌细胞一样地派生,灭都灭不掉。相比之下,“听风者”和“看风者”专业性强,一般人攀不上的。
话说回去,二〇〇五年,是抗战胜利六十周年,《收获》的王彪约我写一个正面抗战的东西,时间十分紧,我就投机取巧,把十集“捕风者”剧本改成一部中篇小说,发了。在改写过程中,这个故事被《圣经》的故事照亮,依稀照出《风声》的影子了。我家族里有信基督的遗风,我虽不是基督徒,但确实经常看《圣经》,对《圣经》的故事是了解的。《圣经》的“四福音书”:《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约翰福音》,记述的是一个人,即耶稣的生平故事。四福音书各自为营,有同有异,既冲突又补漏,给了我创作《风声》的灵感。《风声》是“一事三说”:共产党说,国民党说,作者说。所以,要论一事多说的源头,不在《罗生门》,在《圣经》。
啰嗦这么多,我大致把《风声》的写作经过交代出来了。
何平:这些盘根错节的写作秘道,你不说没人能看清楚。这也提醒包括我在内的所谓专业读者,对一个作家个人写作史,或者说写作逻辑的复原和再现,不能单单依赖作品发表的时间和刊物等这些表面信息。作家的写作,从获得灵感到最后瓜熟蒂落是个相当漫长的生长过程。同时我发现,《风声》的写作过程其实很像《解密》,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述同一个故事。你好像很享受这种近乎游戏的快乐。
麦家:我喜欢对一个故事颠三倒四地写。我不知道有多少故事值得我们去写,但知道一个好故事值得我们反复写。好小说都是改出来的,我迷信这个。《风声》也是这样改出来的,它从最早的《地下的天空》出发,挨了一刀又一刀,除了心脏,其他都换完了。这个过程一点不游戏,而是充满挑战。
恐惧是我写作的神秘力量
何平:再说《风声》的发表吧,好像争了一个第一。据我所知,《人民文学》以前不发长篇小说的,你当时怎么会把它投给一个不发表长篇的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