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失眠是被黑夜煎熬。
第二天,老人家看我眼圈发黑,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如实告之:一夜未眠。老人家爽朗地笑道:“你有什么好失眠的,该失眠的是李宁玉啊。”由此直接进入话题。
可以想象,李宁玉已经连续几天都没睡好觉了。怎么睡得好呢?作为老鬼,她比谁都提前预知到事情的不妙——刚开始就觉察到。那天晚上,张司令在电话里问她有没有把下午南京来的密电告诉过谁,她立刻想到出事了——她送出去的情报被拦截了!就在几个小时前,她把这个情报丢在垃圾桶里,事隔几小时后张司令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她这个,她当然会这样想。这不需要什么特殊才能,一般人都想得到,所以她才先知先觉地把吴志国拉上,用老人家的话说:这是她的杰作!
吴志国是注定要有这么一天的。顾小梦后来知道,李宁玉早就在练别人的字,主要练的是吴志国,其次是白秘书。她从小画过素描,临摹能力特别强。其中,吴志国的字她是下苦功夫练的,早已练得炉火纯青,一笔一画,一招一式,像模像样,如同他出。平时她都是用吴志国的字体传情报,目的就是要给这个剿匪英雄栽赃,要叫他稀里糊涂地当上共党,不得好死。
这是蓄谋已久的,只是此次时机不好,是在她无备的情况下。她曾设想过,最好的情况是趁她外出之机搞一个假情报把吴志国套进去,这样对组织上不会造成伤害,她自己也可以免除怀疑。但现在的情况很糟糕,首先这情报是真的,而且很重要,事关老和同志们的生命安全;其次,她自己也不免要被卷进来。
本来她以为有吴志国做抵押,敌人最终是怀疑不到她头上的。就是说,卷进来她并不怕,因为她知道——早知道——吴志国会替她受过、挡箭的。她怕的是人被软禁在此,情报无法传送出去。所以,那天上午她发现老鳖来此地找她,真正令她喜出望外。她以为,这下她有望把情报传出去了,却没想到这天下午发生了这么多事——
【录音】
首先,她没想到肥原会盯上她。据她后来跟我说,当时她并不知道吴志国是真死还是假死,只是通过分析觉得真死的可能性比较大。她无法想象如果吴志国没死,他凭什么能说服肥原,让肥原盯上她。就是说,李宁玉在这件事上做出了错误判断,这也是肥原后来咬住她不放的原因。
其次,她更没想到我会从半路上杀出来给她添乱。我冷不丁地冒出来确实让她意外,措手不及啊。虽然由于我多嘴饶舌被她识破身份,一时稳住了我(答应不告她),但她毕竟伤了我的感情,难免怕我搞阴谋诡计,在背后出卖她。我们相处这么久,她非常了解我是个什么人,任性,好强,受不得委屈,一气之下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所以,你可以想象,她当时一定很想彻底稳住我,让我彻底保持沉默。
说实话,以我当时的处境和心情,告发她的念头我是没有了,因为我怕她反咬我。但要让我原谅她也是不可能的,帮助她就更不可能。我希望她去自首,这样对她对我都好。可是她对我说,在把情报传出去之前她决不会去自首,她甚至还跟我谈条件,说什么如果我帮她把情报传出去,她就去自首,你说荒唐不?我让她别做梦。她说,不能把情报传出去,她活着也没有意思,不如死了。我说那你就去死吧,上吊、吃毒药、吞刀子,随你他妈的便。总之,我很决绝的,多一句话都不想跟她多说。我觉得,不告她已经是我能做的极限了,绝不可能再帮她。
但我实在不是她的对手啊,她治理我一套一套的,最后我还是屈从了——
二
这是一个奇特的夜晚,平日里不开口的李宁玉竟口若悬河,令顾小梦大开眼界。
老人家告诉我,这天夜里她从厕所回到房间,手脸都没洗就上床了。李宁玉也是,回来就上床睡了。前半夜,两人形同陌路,各自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屋子里只有两个身体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失眠的声音。后半夜,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朦朦胧胧中听到李宁玉从床上起来,在房间里摸摸索索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其实她是在处理窃听器。
作为老鬼——枪口下的猎物,李宁玉早警觉到敌人在她们房间里装有窃听器——每一个房间都有。下午肥原对她承认白秘书是在被秘密地怀疑,等于告诉她会议室里也有窃听器。此刻,她其实有无数的话想跟顾小梦说,可想到猫在黑暗里的窃听器,她一直忍着。到了后半夜,大家都以为她们睡着了,她拔掉窃听器导线也不至于被怀疑。这就是李宁玉,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是有一个清醒的头脑,做的事总是严丝合缝,沉得住气,绝不冒失。
处理过窃听器后,李宁玉叫醒顾小梦,开始对她口若悬河:从家史到身世,从出门就学到参加革命,从公开追随国民党到秘密参加共产党,从浪漫的爱情到革命的婚姻,从做母亲到当寡妇,到假扮夫妻……从小到大,从前到后,说了不少。
简单地说,李宁玉出生在湖南的一个开明乡绅家里,十六岁那年她随哥哥(就是潘老)一起到广东就学。哥哥读的是黄埔军校,她读的是女子医校。读书期间,家乡闹革命,打土豪,分田地,父亲作为当地第一大土豪被红军镇压,就地枪决。因之,毕业后哥妹俩立志为父报仇,先后加入国民革命军,奔赴江西、湖南前线,加入到围剿红军的战斗中。令人想不到的是,几年后哥哥秘密参加了共产党,哥哥的入党介绍人后来又成了她的丈夫。哥哥九死一生(在执行枪决的刑场上被同志相救),大难不死,而丈夫却在一九三七年淞沪抗战期间,在家中看报时被一颗流弹击中,死了都不知道找谁算账。当时她正怀着第三个孩子,看着丈夫在汩汩的血流中撒手人寰,腹中的孩子也变成一团血,跟父亲去了西天……
说到这里,李宁玉再也忍不住悲伤,呜呜地抽泣起来,汹涌的泪水无声地滴落在顾小梦身上。泪水模糊了顾小梦心中的怨恨,但她依然凭借着黑暗的掩护,强力压住恻隐之情,不闻不顾,不为所动。
房间里沉闷得令人窒息。
良久,李宁玉努力控制住悲痛,抹掉眼泪,继续说:“小梦,说实话,我对你说这些,不是要你同情我,我只是想让你了解我。我的命现在就捏在你手里,只要你对肥原一张嘴,我哪怕是狸猫投胎的,有九条命也要去见马克思。我们姐妹一场,我不想不明不白地去死,我想让你了解我。”
顾小梦说:“废话少说,我已经说过,不告你。”这是她今晚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