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过去爱上对方的原因都成了对方的致命缺陷―她曾那么欣赏他的清高执著,现在都成了顽固矫情;他曾经最爱她好强能干,如今看来全是世故虚荣。
爱人间战争的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彼此太了解对方的弱点和死穴。黎维娟一贯伶牙俐齿,庄澄愤怒之下也是句句一针见血。最后忘了是她先咬牙流泪痛斥他是“一文不名的废物”,还是他先轻蔑地将她贬成“水性杨花的贱人”,话一出口,谩骂就变做了歇斯底里地厮打―他们像野兽一般纠缠,往日情分在拉扯之中哪里还在?
庄澄将黎维娟推倒在地,她的腰重重地撞上了桌角,许久动弹不得,他还来不及去扶,黎维娟已经将任何手能够触及的东西都拾起来朝他砸去。杯子、相框在他的闪躲中落地粉碎,最后一个正中他额头的是个红色绒布的小盒子,盒子顺着他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掉落,接触到地板的时候铿然有声。那银白色的小小的环和当中璀璨的一点,曾是她梦寐以求的珍宝,然而这个时候掉落在满屋狼藉之中,那冷冷的光便如同一个绝世的笑话。
“你滚,立刻滚!”庄澄感到自己尊严的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无情地掀开,甚至在惊怒之下指着大门的手,都在颤抖。
黎维娟捂着腰冷笑,“滚,你凭什么要我滚,这房子、桌子、椅子,这所有的东西哪一样是你的?不过算是便宜你,因为我再也待不下去了,要我滚,要我爬都无所谓,钱,把我的钱还给我!”
她终于一语中的,说到所有问题的核心―钱,不就是钱……可他们所有的隔阂,所有的纷争,归根结底不是钱又是什么?
年少时觉得微不足道的东西才是消磨了爱的始作俑者。让这么深深爱过的一对,到头来,打破了头,撕破了脸。
庄澄说:“只要你现在马上消失,我赔了命也会还上你那点臭钱。”
这是这对爱人彼此间的最后一句对话。黎维娟想,她精挑细选了那么久,摘下的原来是个彻头彻尾的苦果―第一口的甜蜜滋味欺骗了她,尝到了最后才知道是无尽的苦涩。
那天晚上,黎维娟收拾东西走出了出租屋再也没有回头,几个月后,她嫁给了对她苦苦追求的唱片店老板,跟着她年近半百的新婚丈夫移居北京,做起了唱片店的老板娘。
大概过了半年,一笔和她当初投入到书店的资金同等金额的钱悄无声息地打到了她的银行账户。她从银行提了出来,约上几个富贵闲人打了一整晚的麻将。最后,她输了个精光,在归家的时候才感觉酣畅淋漓,犹如最恰到好处的买醉。
这一场婚姻持续了两年有余,她的丈夫大概改不了爱上年轻女下属的嗜好,不过这没有关系,她痛快地签字,拿回她应得的一份,然后再嫁人,又再离婚。
黎维娟的每一次婚姻都不长久,可无一不给她带来可观的财富。第三次婚姻“失败”之后,她已是一家大型唱片公司的拥有者。朋友和幕僚劝她趁大好形势投资图书出版业,她考虑之后决定出资,误打误撞之下,出版公司做得风生水起,大型连锁书店开了一家又一家。
黎维娟和庄澄的重遇并不戏剧化,第三家书店在他们原本共同生活过的城市的最繁华地带隆重开张。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她盛装在广场前为新店剪彩,礼成之即,掌声雷动,她看到台下鼓掌的人群里,有一张面孔似曾相识,然而在遥远遥远的曾经,同样是这张脸却是刻骨铭心。
庄澄比过去胖了几圈,原本的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平,仿佛为了看热闹,一个很像他的孩子坐在他肩头,他小心地扶着孩子,还不忘腾出手鼓掌喝彩,那脸上的神情,完完全全已是只属于观众的木然。
他们分开了十年,整整十年。在这十年里,黎维娟辗转听说庄澄为了还给她钱,忍痛将那间小书店转手出售,清算了他和她之间唯一的联系。
之后,他为了生活继续找工作,做过销售,也重操旧业做过电脑公司技术员。他不再抱怨生活枯燥,不再记得理想,找到匹配的爱人,结婚生子,在和她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像所有平凡的男人那样幸福地生活着。
那天晚上的庆功宴上,黎维娟把这段旧事当作酒桌上的佐餐笑料说与那些合作伙伴、股东代表听。她不强调真假,别人也如听传奇,最后惊叹一番,一笑了之。去洗手间的时候,她对着镜子细细地补妆,镜里那个人依旧年轻秀美,可如果不是纸巾抽出得及时,也许一行泪水早已将这样妆容精致的脸冲洗出时间的痕迹。黎维娟曾经的理想不过是和爱人共同拥有一个家,庄澄则是希望有一家梦想中的书店。可命运开了个玩笑,十年过去,她得到了他梦想的书店,他却拥有她渴望的一个家。
在这十年里,黎维娟常想起大学时自己的那一番言论,她要的究竟是什么水果?挑了又放下,如今,答案还重要吗?最初的那个果实早已在时间里风干,没有甜,当然也没有了苦和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