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后,老仵作与皂吏们端着一盘盘的人骨前来复命,一行人身上带着股子苍术、皂角、姜片和被炭火熏过的醋味儿,捎着尸臭气,令人闻上一回,足以终生难忘。
韦子高的弟弟面色苍白地回来,娘亲寡嫂见到白骨,捂着一双孩儿的眼,哭作一团。
老仵作道:“启禀陛下,启禀娘娘,尸身已腐,不堪再验,小吏取骨验之,于死者的手臂和腿骨上共验出三道骨裂,皆非致命伤。与初检、复检一样,致命伤在后颅,颅骨可见塌陷,形态长,且塌陷中央两旁可见骨裂一道,呈线形,长约五寸。此乃验状,恭请娘娘过目。”
禀罢,老仵作将托盘高举呈上,盘上盛着一只白森森的头骨,下面压着一张验状。
帝后桌上的碗筷茶盏早已撤下,侍卫们将老仵作和皂吏们端着的人骨呈至桌上,皇后将浸了墨色的人骨一一看过后,方才端起颅骨对光辨查了一番,而后看着验状道:“与初检一致?不见得吧?”
老仵作闻言望入大堂,神色怔愣,不明皇后之意。
只见皇后指向知县身旁搁着的验状,冷冷地道:“初检的验状就在那儿,你是如何记录的,拿起来,念!”
这一声“念”如同天降霹雳,老仵作胆战心惊,慌忙拾起验状念道:“尸肩甲、肋下、腰背、臂外侧、腿外侧可见青黑十三处,形长不一,触之硬肿,水止不流,为生前淤伤。尸后颅可见流血伤,触之塌陷,乃致命伤之所在……”
皇后问:“今日验状上又是如何记录的,说!”
老仵作道:“尸右肱骨可见骨裂,呈线形,长一寸二;右桡骨线形骨裂长一寸;右股骨线形骨裂长二寸一,皆非致命伤。后颅枕骨处可见塌陷,形长且塌陷中央两旁可见骨裂一道,呈线形,长七寸七。”
皇后道:“看来你熟知验尸的规矩,知道各处伤情需一一记下形态、尺寸,不可遗漏。那为何初检时,十三处淤伤各在何处、形态如何、尺寸几许,皆一概而过?”
老仵作的喉头咕咚一滚,没有答话。
皇后又问:“由你回禀之言与验状所记之词可以看出,你对朝廷刊发的《无冤录》必是精习过的,《无冤录》中对于头颅上的致死伤当如何验看是怎么说的?”
老仵作颤声道:“需……需剃发细检,洗净创口,详检其形态尺寸。如若见疑,需告苦主,以求……割皮见骨,细验骨伤……”
皇后再问:“那你是如何验的?后颅可见流血伤,触之塌陷,如此便定了致命伤?发可剃了?伤可洗了?形态尺寸皆未记录在案,缘何胆敢如此草率!”
皇后怒拍桌案,白森森的一桌人骨乒乓作响,惊得老仵作慌忙伏低叩首。
“回皇后娘娘,因……因死者是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全身上下唯有后颅重伤,乃致死伤无疑,故而小吏……”
“无疑?你家知县不谙验尸之道,难查你在验状上做的手脚,你当本宫也瞧不见不成!”皇后指着验状冷笑道,“你家知县瞧了半天也没发现初检和复检的验状有何不同,不妨你来告诉他。”
刺史李恒和知县吕荣春早已看向老仵作,老仵作若有芒刺在背,瞅着掌下压着的验状,心如乱麻,迟疑不决。
皇后道:“你若说那手脚不是你做的,就当本宫错信了人。”
老仵作身躯一震,那句“本宫信得过你”犹在耳畔,他乃县衙小吏,而皇后贵为凤尊,得此信任之言,令人实难辜负。他闭目挣扎了几轮,终把心一横,叩拜道:“回皇后娘娘,回二位大人,初检的检验正背人形图上比复检中的多了一笔,多在……死者的右掌心中!”
“……什么?!”李恒一惊。
吕荣春夺过老仵作掌下的验状,仔细一对,如坠冰窟——图上果然多了一笔墨迹,正点在死者的右掌心!
这检验正背人形图是随《无冤录》的刊行一并发至官衙的,验状上印着人身正背二图,要求仵作验尸后除了填写格目外,还需画记此图,将伤痕、尺寸一一画录其上,断案时凭此图可对死伤者的伤情一目了然。韦子高身上有青黑一十三处,额面、后颅皆有伤,这人形图上勾画得满满当当,不留心细看,谁能发现右掌心处那未加标注的芝麻绿豆大的墨点子?且这老仵作是县衙里的老吏了,一向老实巴交,谁能想到他会有这一手?
这时,又听皇后问:“这多出来的一笔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