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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汲郑列传

汲黯字长孺,濮阳人。他的先祖曾受到古时卫国国君的恩宠。到汲黯时已是第七代,世代都在朝中担任卿大夫之职。汲黯靠父亲保举,在孝景帝的时候担任太子洗马,因为生性严厉而被人敬畏。孝景帝死后,太子继位,汲黯做了谒者。东越的闽越人和瓯越人火拼,皇上派汲黯去视察。他没有到达东越,只到了吴县便回来了,禀报皇上说:“东越人互殴,是因为当地民俗本来就这样,不值得屈尊天子的使臣前去过问。”河内发生了火灾,火势绵延烧毁了一千多户人家,皇上派汲黯去视察。他回来禀告皇上:“那里有一家不慎失火,火势便蔓延到邻近的房屋,不必多忧。我路过河南的时候,亲眼看到当地的贫民饱受水旱灾害之苦,有一万余家受灾,有的人家甚至父子相食,我就趁便凭着所持的朝廷的符节,打开了河南官仓,将储粮赈济给当地灾民。现在我请求把符节归还朝廷,承担假传圣旨的罪行。”皇上认为汲黯贤能,免了他的罪,调任他为荥阳县令。

汲黯耻于当县令,便称病辞官回到故里。皇上听说后,就召汲黯担任中大夫。由于他屡次直言谏诤皇上,所以没有办法长期留在朝中,于是被调任为东海郡太守。汲黯崇尚黄老学说,治理官吏和处理民事,喜好清净无为,他把事情全都交给自己挑选出的得力的丞史去处理。他治理政务,不过是督查下属的施政大纲罢了,并不苛求小节。汲黯体弱多病,经常躺在卧室里休息不出门。过了一年多的时间,东海郡便清明太平,人们都赞赏他。皇上听说后,召汲黯回京担任主爵都尉,位列九卿。他治理政务力求清净无为,弘扬大的原则,不拘守法令条文。

汲黯为人傲慢,不讲礼数,当面顶撞人,不能容忍别人的过错。与自己合得来的,他就友善待之;与自己合不来的,就不耐烦接待,士人们也都因此不愿依附他。然而汲黯好学,又好行侠仗义,极其注重志气节操。他日常居家,品行美好纯洁,上朝时喜欢直言劝谏,屡次当面出言冒犯皇上,时常仰慕傅柏、袁盎的为人。他与灌夫、郑当时以及宗正刘弃交好。他们也是因为多次直谏,不能久居高位。

就在汲黯位列九卿的时候,王太后的弟弟武安侯田蚡做了宰相。年俸二千石的高官都去拜谒田蚡,田蚡却不答礼。而汲黯见到田蚡时从不下拜,常常只是向他拱手作揖就完事。皇上当时正在招揽文人和儒生,皇上说我想要怎样怎样,汲黯便道:“陛下心中的欲望很多,却只在表面上广施仁义,又怎么能真正仿效唐尧、虞舜的治国之道呢!”皇上沉默不语,心下恼怒,而后脸色大变就退朝了,公卿大臣都替汲黯感到害怕。皇上退朝后,对近臣说:“太过分了,汲黯太憨直了!”众臣中有人责备汲黯,汲黯说:“天子设置公卿这些辅佐大臣,难道是让他们一味阿谀奉承,将君主陷于不义吗?何况我已身在此位,纵使爱惜自己的生命,但要是辱没了朝廷,那该怎么办呢?”

汲黯体弱多病,已经生病达三个月之久,皇上数次恩准他放假养病,却始终不能痊愈。他最后一次病得厉害,庄助替他去请假,皇上问道:“汲黯是个怎样的人?”庄助说:“让汲黯做官,没有什么过人之处。然而他能辅佐幼主,牢固地守住事业,以利益诱之他不会来,以威权驱之他不会去,即使是自称为孟贲、夏育一样勇武非常的人,也不能改变他的志气节操。”皇上说:“是。古代有所谓安邦定国的臣子,像汲黯,就很近似于他们了。”

大将军卫青在宫中侍奉,皇上曾蹲在厕所里召见他。丞相公孙弘私下有事进见皇上,皇上有时就连帽子也不戴。等到汲黯进见的时候,皇上没戴好帽子就不会接见他。皇上曾经坐在武帐之中,正好这时汲黯前来面奏公事,皇上没有戴帽子,远远望见他来了,就连忙躲到帐里,派别人代为批准他的奏议。汲黯竟被皇上尊敬、礼待到了这种程度。

张汤刚刚因为更改刑律法令而做了廷尉,汲黯就曾屡屡在皇上面前质问、指责张汤,对他说:“你身为正卿,对上没能弘扬先帝的功业,对下无法遏止天下人的邪念。或是安国富民,或是使监狱中罪犯减少,这两样中你一样都没有做。相反,你却在罗织他人的罪名,大肆破坏律令,靠任意断案来成就你的功名,你怎么竟敢乱改高祖定下的法制呢?你这么做会断子绝孙的。”当时汲黯与张汤争辩,张汤在辩论时总爱深究文辞,苛求小节。汲黯则出语刚直严厉,志气高昂,但不能驳倒张汤,他愤愤地骂张汤道:“天下人都说不能让刀笔小吏位列公卿,果真是这样。如果真要依照张汤制定的法令行事不可,必然使得天下人恐惧得叠起脚来不敢迈步,眼睛也只能斜视了!”

这时,正值汉朝征讨匈奴,招抚各地的少数民族。汲黯力求少事,常建议皇上与匈奴和亲,不要兴兵征讨。皇上正倾心于儒术,尊崇公孙弘,对此不以为意。等到国内事端纷起,官吏和民众都投机取巧以玩弄法律时,皇上这才分条别律,严肃法纪,张汤等人屡屡进奏他所审判的要案,因而得到皇上的宠幸。而汲黯却常常诋毁儒术,当面抨击公孙弘等人心怀奸诈而外逞智巧,靠着阿谀奉承讨好主上,而刀笔小吏专门苛究律条,巧言诋毁,构陷他人的罪责,使真相不得昭示,并把破案作为邀功的资本。皇上越来越倚重公孙弘和张汤,公孙弘和张汤则深恨汲黯,就是皇上也不喜欢汲黯,想找个借口杀死他。公孙弘做了丞相后,向皇上建议:“右内史所管辖的范围内有很多达官贵人和皇室宗亲,很难治理,不是平素就有声望的大臣不能担当这样的重任,请朝廷调任汲黯做右内史。”汲黯做了右内史好几年,任中政事从未荒废过。

大将军卫青已经日益尊贵了,他的姐姐做了皇后,但是汲黯仍和他行平等的礼节。有人劝汲黯道:“天子想让群臣对大将军谦恭卑下,如今大将军备受皇上的尊敬和器重,日益显贵,你不应该不行跪拜之礼。”汲黯答道:“大将军若是有拱手行礼的客人,不是反而使他更受敬重了吗?”大将军听说后,更认为汲黯贤能,多次向他请教朝廷中的疑难之事,待他胜过旁人。

淮南王反叛时,畏惧汲黯,说:“汲黯这个人喜欢直言相谏,固守志气节操,宁愿为正义而死,很难用不正当的事来诱惑他。至于游说丞相公孙弘,就像掀开盖东西的蒙布,或是摇落快掉的树叶那么容易。”天子已经多次征讨匈奴,战绩赫赫,汲黯说过的主张与匈奴和亲的话,天子就更听不进去了。

当初汲黯位列九卿的时候,公孙弘和张汤不过还是小吏。等到公孙弘和张汤日益显贵,与汲黯官位相当的时候,汲黯又责难诋毁他们。不久后,公孙弘升为丞相,封为列侯;张汤升为御史大夫;昔日在汲黯手下的郡丞和书史也都与汲黯同级了,有的人被重用,甚至地位还超过了他。汲黯心窄气躁,不可能没有怨恨,朝见皇上时,他上前说道:“陛下您任用群臣就像堆柴垛,后来的反倒堆在上头。”皇上默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汲黯退下,皇上说:“一个人确实不能没有学识,听听汲黯这番话,他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不久后,匈奴浑邪王率部众投降汉朝,汉朝征发了两万车辆去接运。官府没钱,便向百姓借马。有的百姓把马藏起来,马凑不齐。皇上大怒,想要杀了长安县令。汲黯说:“长安县令无罪,只要杀了我,百姓就肯借马了。况且匈奴人背叛他们的主上来投降汉朝,朝廷可以让沿途各县用运车依次慢慢地接他们,何至于骚扰天下人,使我国百姓疲于奔命,去侍奉那些降兵降将呢!”皇上默不做声。等到浑邪王率部众到了,与匈奴人做买卖的商人中,被判死罪的有五百多人。

汲黯请皇上接见他,在未央宫的高门殿上,他对皇上说:“匈奴攻打我们设在要路上的关塞,断绝和亲之盟,中原发兵征讨他们,死伤的人数不胜数,而且耗费了数以亿计的巨资。我愚蠢,认为陛下抓获匈奴人后,就会把他们当成奴婢赏给从军战死者的家属,并将缴获的财物也分给他们,以此慰藉天下人的辛劳,满足老百姓的心愿。即使现在做不到这一点,浑邪王率数万部众归降汉朝,我们却倾尽官库的财物对他们大加赏赐,征调良民去伺候他们,如同奉养宠儿。无知百姓哪里知道与匈奴人买卖长安城中的货物,会被死守律令的执法官吏视为非法走私而判罪呢?陛下不能用缴获的匈奴物资来慰劳天下人,又要以严苛的法令杀害五百多名无知的百姓,这就是所谓的‘庇护树叶而损伤树枝’的做法,我私下觉得陛下此举是不可取的。”皇上无语,没有赞同他的话,而后还说:“我很久没听到汲黯说话了,今天他又信口胡言了。”几个月后,汲黯犯了小罪,恰逢皇上大赦,他就被罢了官。于是汲黯归隐田园了。

过了几年,赶上国家改铸五铢钱,很多老百姓私铸钱币,尤以楚地最为严重。皇上认为淮阳郡是通往楚地的要塞,就召汲黯为淮阳郡太守。汲黯伏地辞谢圣旨,不肯接受官印,皇上屡次下令强迫他,他才接受诏命。皇上召见汲黯,他哭着对皇上说:“我自以为将要身死填沟壑,再也见不到陛下了,想不到您再次起用我。我常患贱病,体力难以胜任郡中政事。我希望担任中郎,出入宫禁之中,为您纠错补漏。这便是我的愿望。”皇上说:“你轻视淮阳郡太守这个官职吗?过些日子我会召你回来。只因淮阳郡官民关系紧张,我仅仅是想借助你的威望,你躺在家中就能治理得了。”汲黯向皇上辞别后,又去拜访大行令李息,对他说道:“我被弃置外郡,无法参与朝廷上的议政了。然而,御史大夫张汤的智巧足以拦下他人的劝谏,其奸诈足以掩饰自己的过失,他专说谄媚的话,还有强辩挑剔的话,不肯秉直地替天下人说话,只是一心要迎合皇上的心意。皇上不想要的,他就跟着诋毁;皇上想要的,他就跟着赞赏。他喜欢兴事作乱,搬弄法律条文,在朝中他心怀奸诈来逢迎皇上的心意,在朝外他挟制恶吏来加强自己的威势。您位列九卿,如果不及早向皇上进言,您会和他一道被诛杀的。”李息由于害怕张汤,始终不敢进谏。汲黯一如往昔般治理郡务,淮阳郡政事清明。后来,张汤果然事败。皇上听说了汲黯当初曾对李息说的那番话后,也判了李息的罪,下令让汲黯享受诸侯相国的俸禄待遇,依旧在淮阳郡做官。七年后汲黯去世了。

汲黯死后,皇上因为汲黯的缘故,使他的弟弟汲仁官至九卿,他的儿子汲偃官至诸侯相国。汲黯姑母的儿子司马安年少时也曾与汲黯同为太子洗马,他深谙律令,巧于为官,官位四次升迁为九卿,在河南郡太守的任上去世。他的兄弟们因为他的缘故,有十人同时官至二千石的职位。当初濮阳人段宏侍奉盖侯王信,王信保举段宏,因此段宏也两次官至九卿。但濮阳同乡做官的人全都敬畏汲黯,甘拜下风。

郑当时,字庄,陈县人。他的先祖郑君曾做过项羽手下的将军。项羽死后不久他就归附了汉朝。高祖下令让所有项羽的旧部下直呼项羽的名讳,只有郑君不服从诏令。高祖下诏让那些肯直呼项羽名讳的人都做大夫,而驱逐了郑君。郑君死于孝文帝时期。

郑庄以行侠仗义为乐,他曾解救张羽于危难之中,其声名传遍梁、楚之间。孝景帝时期,他担任太子舍人。每五天一休假,他常在长安城郊置备驿马,骑马去探望各位老朋友,迎送宾客,夜以继日,还常常担心会有所疏漏。郑庄喜爱黄老之学,敬慕忠厚长者,那种殷切的劲儿,就好像唯恐再也见不到一样。他年纪轻,官职低,但和他交游的知己都是祖父一辈的人,是天下名士。武帝即位之后,郑庄逐渐由鲁国中尉、济南太守、江都相,一步步地升为九卿中的右内史。由于在廷议武安侯田蚡和魏其侯窦婴时意见不当,被贬为詹事,然后又调任为大农令。

郑庄做太史时,告诫他的属下:“有客人来,不论贵贱,一律不得让人留在门口等候。”他信守主人待客的礼节,就算有高贵的身份也屈居于客人之下。郑庄很廉洁,又不置办私产,仅依靠俸禄和赏赐来供给诸位年长的友人,然而他馈赠的礼物,不过是些用竹器盛的食物。每逢上朝时,遇到皇上有空,他必会称道天下的忠厚长者。他推举士人和郡丞、书史诸官,津津乐道,颇多美言,时常说他们比自己贤能。他从不直呼属下的姓名,与属下交谈时,谦和得生怕伤害了对方。听到别人有高明的意见,便马上向皇上报告,唯恐延迟误事。殽山以东的士人和长者都一致称赞他的美德。

郑庄被派去视察黄河决口的情况,他自己请求用五天的时间准备行装。皇上故意调侃道:“我听说‘郑庄出外远行,行千里不用带粮’,为什么还要请求五天的时间准备行装?”然而郑庄在朝中也常会附和逢迎主上的意思,不敢过于明确说出自己的是非观念。到他晚年的时候,汉朝征讨匈奴,招抚四方少数民族,天下耗资很多,国家财力更为匮乏。郑庄保举的宾客中,有人替大农令承办运输,亏欠的款项甚多。司马安任淮阳郡太守的时候,检举此事,郑庄因此获罪,赎罪后被贬为平民。不久后,他进了丞相府暂时担任长史之职。皇上认为他老了,让他担任汝南郡太守。几年后,他在任上去世了。

当初郑庄、汲黯位列九卿,为人清廉,平日里居家品行也美好纯正。这两人都曾在中途被罢官,家境贫寒,宾客也都没落离去。等到做郡守,死后家中没有剩什么财产。郑庄的兄弟子孙因为他的缘故,有六七人之多官至二千石级。

太史公说:凭着汲黯、郑庄的贤能,有权势时就会有很多宾客,无权势时情形就截然相反,他们尚且如此,更何况普通人呢!下邽县翟公曾说过这样的话,起初翟公做廷尉的时候,家中宾客盈门;待到他一丢了官,便门可罗雀。他复官之后,宾客们又想去他家,翟公就在大门上写道:“一死一生,才知道彼此的交情。一贫一富,才知道交情的实情。一贵一贱,交情就会显露出来。”汲黯、郑庄也是如此,可悲啊!

酷吏列传

孔子说:“用政令来引导百姓,用刑法来约束百姓,可以使百姓免于犯罪,但却没有羞耻之心。用道德来引导百姓,用礼制来约束百姓,那么百姓就会拥有羞耻之心,并走上正道。”老子说:“德行高尚的人,不表现形式上的德,因此有德;德行低下的人,执守着形式上的德,因此无德。法令越是严苛,盗贼反而更多。”太史公说:这些话真对啊!法令是政治的工具,而不是导致政治清浊的根源。从前天下法网严密,但是奸邪伪诈的事情却不断发生,这情况发展到极点时,官吏和百姓相互欺骗,以至于国家一蹶不振。在这时候,官吏施政就像抱薪救火、扬汤止沸一样,如果不用强健严酷的人,怎么能胜任而又愉快呢?如果让宣扬道德的人来做这些事,一定是失职的。所以孔子说:“审判案件,我同别人一样;一定不要让人们再作案。”老子说:“愚蠢浅陋的人听到谈论道德的话,就会大笑起来。”这些话并不是空话。汉朝兴起后,把方形的换成圆形的,削去器物上雕刻的花纹而回归质朴,法律由繁苛而变得宽松,就像可以漏掉能吞下大舟的鱼的渔网,然而官吏的治绩多多,不至于做出奸邪行为,百姓也都相安无事。由此可见,治理国家在于君主的宽仁,而不在法律的严酷。

吕后统治时,酷吏只有侯封,他苛刻欺压皇族,侵犯侮辱功臣。吕氏众人败亡后,朝廷就诛灭了侯封的家族。孝景帝时期,晁错性情苛刻严酷,多用权术来施展自己的才能,因而吴、楚等七国叛乱,就是从把愤怒发泄到晁错身上开始,晁错最终因此被杀。之后还有郅都和甯成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