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说,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恰在太和观蒙难数月前,常德府武陵县还生了一场祸事。虽说是“祸事”,却亦是天纵机缘,此事既要从一个渔村说起,又要从隐客逸士说起。
有道是“茅庐竹径,药井蔬畦,自减风云气。”《易》云:天地闭,贤人隐。古来文人失意时则隐,得意时则仕,其中既因个人际遇,又赖天下形势。有人是完全归隐,有人却是半仕半隐;有人隐于老泉深林,与猿鹤明月为伴;有人则安于偏乡僻壤,与外界尚通往来。后者则多在于韬光养晦以待天时。若天不遂人愿,便也可就此全身而退了。还有那以隐求仕、名隐实官者云云,不遑枚举。
至于那些江湖归隐的侠客,他们大都为了趋避冤仇,或是厌倦争斗,不过为“人”“情”二字所迫罢了。逸客之中更有兼具名士与豪侠者,如魏晋之交时的“竹林七贤”,其中原委则更是不可具陈了。
当下便有一位侠隐刀客,自江西一路游历而来。及至武陵境内,寻得一片清溪山泉、茂林修竹,自叹道:“我沿途访遍名山大川,无一心动。不想今日却在这偏僻一隅撞见一片竹林,教我动了归隐念头。”他因思慕“竹林七贤”之名,便就此结庐居住下来,取名“竹贤居”。整日游山打猎,饮泉抚琴,消磨度时。
一日那刀客游猎归来,偶见一只五彩斑斓的长尾锦雉正在自己竹屋前觅食,遂不胜自喜道:“好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今日我正想打一只山鸡,在山中寻觅了好一阵不得,眼下却有一只自己送上门来了。”继而他蹑足过去,趁其不备,挥刀便向那长尾锦雉劈去。不想那锦雉前一刻还在觅食,此刻却似预知一般,振翅飞出好几丈远。
刀客不禁惊诧道:“呦嗬!我这‘漠北第一刀’当世没几人能避开,不想却给雉兄你躲掉了。若不是我嘴馋肚子饿,倒还真有点英雄惜英雄,不舍杀你了!”说话间他拾起一枚石子朝锦雉弹射出去,那锦雉一扑棱翅膀,咯咯咯叫了几声,竟而未中。石子啪的一声穿透一根翠竹,锦雉却立时没了影子。
刀客施展轻功纵到高处,揉身攀附一根长竹之上眺望,见那只锦雉飞出了前面竹林栖落在一处青石之上。刀客因笑道:“雉兄,你不过是只原禽,料你也飞不走多远!”遂即双足向后一点,借着竹子力道飞身越出竹林,正落在那锦雉身后。
“这下看你往哪儿走?”他方要去逮,却听“咯咯咯……”几声,石头后面又窜出一只雌雉,曲项向天仿佛引吭高歌一般。细看之下这雌雉青冠朱爪,通体雪白,长羽拖尾,活脱一只白凤凰光彩照人。
刀客对锦雉嘿嘿笑道:“怪不得!原来有相好在等你。一只也是吃,两只也是吃,今天你们这对比翼鸟落在我手中就认命罢!”他这番话说完,那锦雉竟不再有逃遁之意,反而铺开架势把雌雉护住。雌雉则在它身后长鸣不止,声音愈发高亢。
刀客见此动了恻隐之心,感慨道:“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限来时各自飞。而今像你们这般有情有义的眷侣倒还真不多见了。罢了罢了,王爷赠我一张‘飞瀑连珠’琴,我在绿竹林里空弹了好几日,苦无知音相伴,不如今日为你们奏一曲《凤求凰》可好?”
那刀客本是刀头舔血之人,却天性率真烂漫。一时兴起,便真去回竹屋取琴。待取得瑶琴归来,青石旁早已没了双雉的影迹。他既承诺操琴一曲,便执意要寻找到它们。
“雉兄?雉嫂?咯咯咯?”他边唤边找,跨过溪流,穿过桃林,走了好一阵功夫,眼前又映入一片青翠绿竹。
“莫不是我又折回了住处?”刀客踯躅片刻即向竹林深处奔去。既而果然觑见一座绿竹屋,只不过远远望去却与自己的“竹贤居”大相径庭。走近观之,屋外悬着一块竹匾,宛然用篆书刻着“竹仙居”三个字。
刀客暗自夷犹道:“我隐居竹林数日,竟不知有人家在此,还未及登门拜访。今我携着兵刃而来,是否太过唐突?”但他这念头只是稍现,转而忖道:“只是此间主人好生狂妄,我给自己住处取名‘竹贤居’,他这里居然叫‘竹仙居’。此人胆敢以神仙自居,当真不知天高地厚!”念此竟全然没了顾忌,又脱口向屋内询道:“敢问主人家在否?”
刀客见无人回应且屋门虚掩,便冒昧进屋一探,却撞见了方才那两只雉鸡,不禁欣喜笑道:“雉兄雉嫂,你们可叫我好找!原来你们还有住所,这竹仙居里住的‘竹仙’可是二位么?”
两只雉鸡此时似是已和刀客旧识,也不走开,在竹地板上悠然小憩起来。刀客便在一处竹椅上坐下,展开瑶琴,整了整衣袖长襟,阒然间一曲《凤求凰》从指间豪宕而出,琴音流亮,炽热缠绵。半阙曲子下来,直引得林间清风徐徐,竹叶簌簌作响。下半阙曲一出,更有虫鸟啁啾相和,神籁自韵。两只雉鸟也听得直把头颈相偎,咕咕齐鸣。一曲抚罢,余音袅袅,刀客畅怀朗笑道:“怎么样雉兄,这张‘飞瀑连珠’堪称当世绝品吧?”
他一时遣兴陶情,诩然于竹屋信步探视起来,这才发觉这里空空荡荡,除了竹床、竹桌、竹椅再无他物,故而大声哂笑道:“这仙人居所不过尔尔!”转而又望了望双雉,却觅见雌雉身下压着一片竹简。他伸手去拾,却惹得两只雉鸟双双起身踱出了竹屋。
刀客见之似嗔还笑道:“你们这对伉俪倒是郎情妾意,听罢我的琴曲,既不感恩道谢也不稍事作陪,反要匆匆离去,当真不讲良心!”
眼瞅两只雉鸡头也不回出了竹屋,刀客顿感一阵落寞。继而他又将目光投向手中竹简,但见上面留字写道:
“四海美酒,或秋藏冬发,或春酝夏成。唯独老朽所酿《桃花饮》,取春雪初融之泉,采三月初开之桃,辅以野蜂初酿之蜜,毕一日之功,朝窖而暮得焉。常人饮之可驻颜益寿、养精祛秽。檐下常备此酒以飨宾朋。林间若有客人来访,可自取饮之。武陵野老。”
刀客观罢沉吟道:“武陵野老?原来此间主人不过是个山野老儿,亏他敢这般大言不惭!当年我追随宁王爷,也算尝尽四海名酒,这一日便可酿成之酒莫说天下没有,就算是有也断然酸涩无比,难以入喉!”他初而冷哼几声,随后又付诸一笑,道:“我又何故与老人家计较?既有美酒相赠,何不先尝它一尝?若当真好喝,自是我受用,这位前辈再过狂悖又与我何干?”
说罢他四下去寻这《桃花饮》,果在屋檐下找到两个酒坛,其中一坛已破碎,仅坛底残余一些酒水。刀客禁不住从里面捧了一口喝,却立时又吐了出来,骂道:“呸呸呸,这算哪门子酒,分明就是雨水!山野老儿恁地诓人!”<!-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