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过节,梦迢正为此事要找蔻痕商议。董墨只管叫她自己拿主意,但他姐姐姐夫在这里住着,不问过他们,显得殊性冷落。
便道:“眼瞧要过节了,我正要去问问二姑娘要怎么过好呢。我自己的意思呢,是席面设在书斋旁的那间轩厅里头,水榭里也好,只是白天在那里听听戏还可,晚上赏月恐怕蚊虫多。”
蔻痕轻轻点头,“章平既然交托给姑娘,姑娘就同斜春商量着办吧。斜春在家时虽然不张罗这些事,可看着我们家那些管家奶奶们张罗,也看会了。姑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问她。”
言下将梦迢比做下人,梦迢心内不大舒服,面上讪着点头。蔻痕慢眨下眼皮,转而问起董墨:“我听说三墨有桩要紧案子在忙,已经几日不归家了?我叫他往我那里去我有话对他说,也不见他去。”
“是盐运司的案子,牵连了好些大人,他们轮着番的审还审不赢呢,才刚回来洗澡换了身衣裳,又去了,连盅茶也没喝。”
“噢。”蔻痕将尾音拖了拖,像个线头,牵连出底下的话来,“我听说,里头有位要犯,是位姓孟的参政,是你前头的夫家?”
这倒怪了,初来那一阵,她不过是漠视了梦迢,近来却问起梦迢的事来,带着些轻蔑的攻击意态。梦迢警觉了几分,不敢多言,“是,如今早没什么往来了。”
蔻痕抿了抿唇上的茶渍,微微笑道:“不见得吧。我那日到这屋里来,听见姑娘在招呼客人,就没进来。廊下似乎听见是有人在向姑娘求情,满嘴里什么‘姑娘往常的手段’‘姑娘的厉害’。看来梦姑娘在济南大概是个厉害人物,是我先头有眼无珠,小瞧了姑娘。”
梦迢心头一凛,惶惶不安,“您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妇道人家。求人的话嚜,自然是将人往高处捧着了,当不得真的。”
“是么?我看,恐怕也不尽然。”
蔻痕只管保持着微笑,梦迢扭头对上她的目光,仿佛给人光天化日下剥光了衣裳,满是无处躲藏的窘困与羞愧。
她一定是打听到了些梦迢的往事。那些事一直因为董墨一向不在意的态度,梦迢也不觉有几多悔恨。此刻却暴露在蔻痕素洁皓白的身前,有一阵一阵的难堪汹涌朝梦迢袭来。
蔻痕做人如作画,是从不将话说尽的性情,即便话说得决断,态度上也永远温和地给人留有余地。
她时时留着一片白,容人自己去思量,懊悔,愧疚。她深信,自己领悟的,远比别人告诉的深刻许多。
静了须臾,她将谈锋一转,接着说孟玉,“姑娘离了那孟家,真是离得及时,要是此刻还在他家,岂不是被这位孟大人牵连了?这位孟大人,听说从前也是位叱咤济南的人物,想不到如今落成了个阶下囚。可见善恶有报,迟早的事。话说回来,男人在官场上做恶犯奸,自然有国法来收拾他。女人倒有一点好,女人藏在深深庭院内,德行有亏,也只受各人良心口里的谴责。要是遇到那起没有廉耻之心的,连这点谴责也不必受。”
梦迢别着脸,把眼空转一番,好似落在那处都不能容,最终只得瞥到地上去,“廉耻之心,人皆有之。”
“那是最好了。常言说,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看这句话不对。做过什么事,出过什么岔子,就像根三尺长钉钉在人的骨头缝里,躺得平整了不觉着什么,可膝盖一折,腰杆一弯,就能戳痛人。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我也不大认同这句话。人嘛,不就是今日为昨日做的事、说的话担当着。要是真的从前是从前,今天是今天,岂不是我昨日欠下的债,今日就不必还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到此节,蔻痕暗窥梦迢,见她把下嘴皮咬着,仿佛有些欲说难说的苦衷。
蔻痕又笑,“不过话说回来,活在这世上,谁没有点不得已呢?可不见得不得已,就要去做不该做的事。也不能说不得已,别人就得替他担着后果,宽宥他的错误。”
梦迢无言反驳,渐渐把脑袋垂低,脖子上似了个千斤坠,那都是她从前一桩桩一件件不该为而为之的勾当,今番统统从个女人口中倒出来。
坏就坏在,好也好在,人天生是有羞耻心的。蔻痕不再多说了,她相信女人的想象力无穷无尽,梦迢迟早会想到她要她想到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