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这次获奖最无动于衷的,就是单玉龙的母亲胡弦雅。不过,颜青和单玉龙也没怎么敢拿获奖的事情在她面前炫耀。
胡弦雅没能阻止费凡跟儿子单玉龙的接触,就像她一样无力阻止他们以她的弟弟胡弦歌作为故事原型,拍摄电影一样。那些凄惨的、充满耻辱的过去,她不知道有什么值得记忆,或者费凡想要的是怀念,可是,她想要的不过是遗忘,是掩埋,是不在岁月的记忆中留下一丝往日气息。
为了这个,她在将近四十年的时光里,数典忘祖,忘记自己的故乡,自己死去的父母、弟弟,她把自己变成一个无根之人,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她的人生只能往前走,没有岁月可回首。她结婚,生子,事业有成,一生无数次登上领奖台,登上荣誉的殿堂,她在自己的专业里,在自己的领域里,声名远播,蜚声海内外。她的一生,不可谓不成功,然而,无论多么巨大的成功,依然无法抗拒她内心里记忆深处的惶恐。
单玉龙出生后,她看着儿子越长大越像她的弟弟胡弦歌,一样的秀美绝伦,一样的温柔儒雅,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单玉龙都像足了胡弦歌。这让她感觉害怕,在单玉龙成长的漫长岁月里,她心里一直揣着一个无法轻易对人诉说的担忧,她担忧儿子成为像弟弟那样的人。她坚信这是遗传,是基因的先天缺陷造成,既然是缺陷,那就是一种病态,但是,身为医生,她一样明白,迄今为止,还没有一种方法能治愈儿子。
为了寻找可能的治疗方法,她秘密加入世界反同组织,在他们的资助下,开展一些不能公开的同性恋治疗项目,那些项目,与其说是治疗,不如说是实验。一切都在摸索中,她知道其间的黑暗残忍,但是,在找到可行的有效的治疗方法之前,她只能拿别的患者做实验,她总不可能拿自己儿子去冒险。
她在单玉龙很小的时候,有意识地想要改变他的这种气质,让他进行各种训练,包括学习武术,也曾鼓励他多跟女同学来往,别人父母担心儿子跟女孩子谈恋爱影响学业,她却一直希望儿子能喜欢上哪个女孩子。她从来不让单玉龙住校住宿,也不容许他在别的男同学家里留宿,就是防止他与周围的男同学接触太多。二十几岁开始,她就开始替他相亲,希望他早点结婚,在他自己意识到自己的性向之前,能够在婚姻生活里找到新的方向。
但是,这一切的努力,无非使单玉龙性格更加内向,他几乎没办法结交到朋友,女孩子,他不喜欢,男孩子,他没有机会结交,她把他的生活看管的滴水不漏。
直到步入娱乐圈,直到碰到颜青。
当胡弦雅看到儿子和颜青的那部剧上演时,当她看到儿子看着颜青的眼神时,她就知道,一切都晚了。胡弦雅甚至比单玉龙颜青更早知道他们两个相爱了。
她几乎整备好了缴械投降。在看到颜青的第一次,单玉龙被人下迷药,她甚至想,与其让儿子一生像世界上大多数同性恋者一样,一辈子在迷局中纵欲堕落,不如把他交给一个真正爱他的人,若能一生相守,也还算不幸中的一丝庆幸。
所以,她第一次看见颜青的时候,她甚至是温柔的,她轻易的默许他们,不过是向她三十年的努力的徒劳让步,向她三十年来的殚精竭虑投降。
然而,生活给了她另外一个希望,他们慷慨给她一个孩子,她忽然觉得一切还可以重新布局,重新规划。最开始,她依然抱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EVA可以动摇儿子,后来发现根本没有任何可能,她只能迅速调整策略,给他一个名义上的妻子,给孩子一个真正的名副其实的母亲,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给他们在世俗生活里可以安然无恙的一个完全之策。
EVA在她的计划里,一步步变为一个工具,一个符号,她并不在乎,就好像那些在厄瓜多尔同性恋诊所里的患者,他们不也是一种工具?那岂不是更残忍?一个母亲的执着,总是会有张牙舞爪的时候,因为,找不到更温柔的救赎的方式,就只能残忍着。若她心软,便不会有希望,属于她儿子的希望。
籍爱之名,一切是如此理所当然。胡弦雅从不觉自己是多么残忍的人,她得到的一切,都相应的付出过,她经历过更残忍的伤害,只是没有人知道。
她没想到的是,当初她极力反对儿子参演的一部电影,居然为儿子夺得演艺上的最高成就,她只觉得不安,只希望这股热浪快点过去,希望隐藏在电影里面的陈年旧事,不要被人发现,被人挖掘,更重要的是,希望单玉龙和颜青的同性恋人的身份不要被人发现,当然她也祈祷,EVA能安心扮演好她的角色,不出纰漏。
单玉龙在美国拍摄完《黑色呼吸》回国之后,带着费凡给他的那只木盒,回到璇宫,他把里面的胡弦歌的照片拿给母亲看。胡弦雅看过照片,前尘往事,在她记忆里复活,她顷刻间泪流满面。她以为她忘记的那些时光,其实只是埋藏在记忆的某个角落,而且并不深,轻轻一个碰触,便喷薄而出,就好像那些时光,在记忆深处储藏久了,早已化作泪水,逮着机会,便流它个满头满脸。
单玉龙安慰她:“妈妈,我们忘记不了那些事,便与它握手言和吧。”
她抱着儿子嚎啕大哭。
她抽抽噎噎地跟儿子讲:“你不知道,不知道他受过多少辱骂,受过多少人殴打,受过多少伤害,你不知道,他死之前,瘦的只剩下骨架子,他死的样子有多么难看,他小时候那么好看,一直都那么好看。你也不知道,你外婆因为骂他让他去死结果真死了,你外婆心里是多么的绝望悲伤。你永远都无法体会,我像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一样活着,不敢回故乡,逢年过节,清明重阳,我没有可以祭扫的地方,你知道那有多么惶恐?有多么凄凉?我拿什么去原谅,拿什么去握手言和?谁又会来跟我说声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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