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宁首府,会宁城内。
郡守谢泊渔将手里的信件看了数遍,才终于放在了桌上。他站起身,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地敲了敲,凝神望向了窗外。此刻的他,忍不住有些失落。但令他失落的并非将要卸职归京一事。诚然,在会宁日久,对这里是有些不舍,但是宦游生涯,又岂能恋栈?这一切,他看得明白,也放得下来。此刻,他感觉失落的,是兄长谢赫渊被贬的这件事。
按理说,官场之上,浮浮沉沉,起起落落本是再平常不过之事。只不过,谢赫渊为官一世,清廉自律,平生最厌恶拉帮结派,如今却在党争的漩涡中受到了牵连,被贬谪至偏远岛屿琼崖去做一个小小的县令,实在是有几分讽刺。不管是尚书仆射李熙汉还是太尉宋时敬,谢赫渊从不与他们深交,更不曾在日常政务上对他们任何一方有过偏倚,但却还是没能躲过这场祸。
谢泊渔望着窗外的老桂树,看到满地金黄如沙的桂花粒,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兄长谢赫渊年长他十二岁,自小便对他照顾有加,少时常引着他在老宅庭外的桂树下拾花酿酒、背诵诗文。那时是何等的快活自在。而此刻,桂花如旧,香味依然,只是年华不再、人已垂暮。他四十五岁,兄长则已年近六十。年近六十,却无子嗣。只守着结发老妻过日子,不曾娶得一姬半妾。这在朝廷众官员眼里,实在是不能理解的事。如今,老来膝下无子,却还要以六十之年,贬往远恶之地,受颠沛流离之苦。谢泊渔想到这里,不觉眼角有几分湿润。他仿佛看到一个年迈的老人扶着另一个年迈的老人,坐上了冰冷的车子,踏上了冰冷的旅程,驶向了冰冷的终点……昏黄的天光下,这辆车子逐渐缩小成了一颗落寞的黄豆,并消失成了一颗芬芳不再的桂花粒……
感怀之情、失落之意,一时间一起堵在了谢泊渔的胸间,令一向务实的他有了人生无常之感。他怅然地望着窗外,望着满地疏落的树影,失神了好一会儿。直到一阵碎细轻盈的脚步声响起,才把他的神思拉了回来。他一转头,看见一个身姿曼妙、容颜美艳、服饰雅致、妆容齐整的女子站在了书房门口。这女子看起来二十四、五的样子,眸中的春波里带着几分关切,眉间的山痕里却伏着许多稳练。她,不是一个丫鬟。丫鬟或许可以这样美,但是不会是这样的气度,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打扮。她也不是一个侍妾,侍妾或许也可以这样美,但是不会是这样的神色,也难有这样的情意。
她不是别人。她正是谢泊渔的夫人,韦甸芳。而她也不是二十四、五岁。上月刚过完生日的她,现今正好三十三岁。然而即使是三十三岁,在年龄上和谢泊渔也有太多的不相称,多少还是有几分姬妾之嫌。事实上,韦甸芳确实不是谢泊渔的原配妻子。她是他的续弦之妻。
谢泊渔的原配夫人叫霍晴柔。霍家本是江东的一个世家,与谢家门第相称。霍晴柔作为世家千金,与谢家二公子谢泊渔自小就定下了青梅之约。及至谢泊渔登科之后,二人便完了婚事,一个才气冲斗牛,一个温良有美貌,也算是一时的佳话。霍晴柔一路陪着谢泊渔宦旅奔波,相守相敬,情投意合。不久便生下了一子,取名月清。自此霍晴柔便过上了相夫教子的日子。而这样的日子也正是她的所求。然而,谁料福短命舛,她染上了病患,卧床不起。尽管谢泊渔请尽了会宁乃至天下的名医,都没能将她治好。不久就香消玉殒,撒手人寰了。谢泊渔痛哭流涕,多日不肯理政务。
霍晴柔在去世之前,对夫君谢泊渔情深义厚,百般放心不下。更兼当时幼子谢月清只有六岁。她每日靠于窗前,茶饭不思,滴水不进,泪洗双颊。终有一日,将夫君和幼子唤至床前,以余息支撑着神思,缓缓说道:
“妾身自染此病,蒙夫君不弃齐眉之义,百般照料。不想今日病已入膏肓,妾自知命不久矣。惟恨不能相侍至老,与君白头。此今生之憾也……”
谢泊渔听了忍不住泪如雨下。
霍晴柔一面握住谢泊渔的手,一面侧过脸,看着幼子谢月清,接着说道:
“我不惧老,不惧死,惟惧我归去之后,你父子二人孤鳏相守,无人照料……”
她停了片刻,又接着说道:
“今有一人,可解我身后之忧,望君允之……”
谢泊渔默默流泪,不能言语。
霍晴柔接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