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腹中阵痛一波又一波抵死冲上来,四肢百骸皆是缝隙般裂开的疼痛,浑身的骨骼似乎都“咯吱”挣开来。温实初的声音焦急不堪,向产婆道:“杵在这里做什么,娘娘胎动已经发作得这样厉害,还不上催产药来!”
我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死死抓着云丝被的指节拧得关节发白,心底有低微得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呼唤。
一簇簇粉红烂漫的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中桃花始盛开。仿佛还是在凌云峰禅房的日子,在窗口望出去,风吹过乱红缤纷,漫天漫地都是笼着金灿灿阳光的粉色飞花如雨。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
玄清甄嬛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春深似海。凤凰于飞,翙翙其羽,多年所愿终于成真。
然而,榴花开处照宫闱,那明艳刺目的鲜红刺得我大梦初醒,原来种种命运与深情,都可以这样被轻易分开,百转千回,终无回头路。
玄清,玄清,我如何才能完全割舍你?
冷汗腻湿了头发,昏昧中宫人的话语模模糊糊落在耳中:“皇后娘娘也赶来了,陪着皇上着急呢,叫奴婢进来嘱咐娘娘安心生产就是……”
“娘娘久久生不下来,皇上脸色都青了,可见皇上多在意娘娘……”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稍稍清醒一些,隐约听得外头一阵喧哗,内殿的门倏然被打开,有人疾奔而进。我正心中诧异何人敢在柔仪殿如斯大胆,却听得周遭宫人们的惊呼不亚于我内心的惊诧,“产房血腥,淑媛娘娘有孕在身如何能进来?!”
温柔的声音熟悉在耳畔,冰冷的指尖被柔软的掌心合住,“嬛儿,是我来了。”
那样温暖的声音,我在蒙昧中落下泪来,依稀还是年幼时,每到年关或是避暑时节,眉庄总是这样笑吟吟解落披风踏进我的快雪轩,“嬛儿,是我来了。”
一颗心好似尘埃落定,漫漫滋生出无数重安稳妥帖来。还好,还好,无论人世如何变迁,眉庄总是在这里,在这里陪我一起。
费尽无数力气,终于睁开了眼睛,心酸不尽却先安慰笑了出来。眉庄大约走得急,鬓角散乱,衣襟上流苏纠结。她是那般端庄的女儿家,总是步步生莲,足不惊尘,一颦一笑皆是世家女子的稳重闺训,何曾这样惊惶失了分寸过?
温实初倏然立起在我面前,挡住我一床的血腥狼狈,惊向眉庄道:“淑媛娘娘如何来了?”他略略往前一步,“产房血腥如何没有半分避忌,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
他的口气是轻而焦灼的。隔着大约是熟不拘礼,他的口气有熟稔的轻责。床帐上的镂空刺绣银线珍珠水莲花纹在如昼明亮的烛光下莹光闪烁,仿佛是床头的赤金帐钩在晃动中轻微作声,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混乱中莫名觉得温实初的责备与劝阻中有隐隐的温存和关怀。
我暗暗叹气,许是对温暖的人情渴慕太久,我竟生出这样的错觉来了。
眉庄的声音是有别于对我的暖洋,清冷如碎冰,“皇上也拦不住本宫,温大人以为还能劝本宫离了这里么?”
温实初的声音多了几分柔和委婉,“娘娘怀着身孕是千金之体,多少也要当心些。”
“大人若愿意,这话大可去说与外头的皇上与皇后听,想必他们更能入耳。本宫若是忌讳就不会闯进柔仪殿,既进来了就没打算出去。”眉庄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宛然生出几许春水般婉漫的关切,亦有几丝沉沉秋水般的自责,“从前你生胧月时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你在甘露寺受尽委屈时我也不能陪在你身边,如今我若再不能,岂非辜负我们自幼的情分!”
我眼中一酸,一滴清泪宛然无声隐没于枕间。她吃力在我榻边伏下,菊花凛冽的香气漾着她温暖的气息蕴在耳边,她纤细的手澈白如玉,隐隐有浅青色的血脉流转,温热地覆上我的脸颊,“嬛儿,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痛楚的辗转间,脑海中骤然清晰浮起相似的话语。这样的话,近在身前的温实初说过,一门之隔的玄凌说过,红墙阻隔外的玄清亦说过。然而此刻,却是眉庄的言语最贴心贴肺,十数年情谊,总比拗不过命运的情爱更不离不弃。
多年隐忍的不诉离伤,多年习惯的打落牙齿和血吞,此刻终于松弛了身心,把脸贴在她的手心,低低呢喃:“眉姐姐,我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