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藏助说完这段话,屋里空气由先前的愉快转变成了严肃的气氛。从这一点上来看,他可以说是按照自己的心思转换了话题。但接下来人们的谈话能不能让内藏助感到愉快,就不好说了。
听完他的感慨,早水藤左卫门摩拳擦掌,说:“他们都是人面兽心的畜生。根本不配成为一个武士。”
“是的,像高田群兵卫那种人,连畜生都不如呢。”忠左卫门抬了抬眉毛看向堀部弥兵卫,好似要得到认同一样。
性情直率的弥兵卫当然也不会无动于衷:“起义成功的当天早上,我们见过他,我认为吐他几口吐沫都难消我心头之恨。因着他还敢不知廉耻的来到我们跟前,恭喜我们起义成功什么的。”
“高田也不是什么好人,可是小山田庄左卫门等人也都是一丘之貉。”间濑久太夫喃喃自语。
就这样,原总右卫门和小野寺十内也同仇敌忾的骂起那些背叛者。就连一言不发的间喜兵卫,尽管没用语言表示什么,但也不停的点头以示对大家的赞同。
“无论如何,很难想象他们那些卑劣的人竟然和你们这些忠臣同处一藩。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不止是武士,就连普通百姓也都在唾弃那些尸位素餐的卑劣武士。据说去年冈林杢之助官老爷是被亲戚们逼迫才切腹自尽的。不过就是不遭遇被迫,事已至此,恐怕也不得不承担污名。更遑论说其他人了。江户本地人原本就崇尚见义勇为,现如今效仿各位报仇雪恨,很久之前百姓们就为此感到愤慨,没准什么时候就把这些卑劣之人杀了呢。”
传右卫门激情澎湃的断定说,就像在说自己的事情一样。看他那个姿态,他自己很可能第一个去承担杀掉那些人的任务呢。在他的影响下,吉田、原、早水、堀部等人也都激昂起来,对那些乱臣贼子的痛骂又上升了一个新的层次。——但是这其中只有石内藏助双手伏膝,一言不发的看着火盆。
他认清了一个新的事实:他把话题转移的后果,以抨击变节的故友为基础,他们的忠义行为受到了更多的赞扬。因此,吹拂在他心里的春风,再一次带走了几分温暖。诚然,他不光是为了转移话题才痛惜那些背叛者、事实上,他对他们临阵脱逃的行为不禁觉得痛惜,也感到十分难过。但是他虽然为那些不忠的务武士感到惋惜,但是却并不真的憎恨他们。假如能够用率直这个词,那很是率直的可怜。就因为总这样,他其实一直对他们持有包容的态度,更遑论在大仇得报的今天,对他们也只有可怜的一笑置之罢了。社会上的百姓好像都认为就算杀了他们也难消心头之恨。难道将我们捧作忠臣,就一定要贬低他们为衣冠禽兽呢?我们和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难以逾越的鸿沟。内藏助对江户百姓受到的奇妙影响早就产生了厌恶心理。如今他又在以传右卫门为代表的舆论中看到了这次临阵脱逃的人所受到的影响。虽然说这两件事本质不同,但是也不能怪他感到不快了。
但是,这并不是事情的结束,藏助的不快注定要再次升级。
传右卫门看到他一言不发,揣测他可能是因为态度十分谦虚,对他的钦佩之情更多了。为了表达自己对内藏助的钦佩之心,老实本分的肥后武士硬把话题一转,马上开始了对忠义的内藏助的赞扬:“以前曾经听一位很有学问的人讲过,中国有一位武士,为了给自己的主人复仇,不惜吞炭变成了哑巴。但是他的痛苦跟内藏助大人的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因为达人还要违背自己的意愿假装出放浪形骸的模样。”
传右卫门首先说了这样一段引子,接着开始长篇大论的讲起谈起内藏助一年前放浪形骸的逸事。去高尾和爱宕去赏红叶时他也装疯,心里肯定非常痛苦啊。因为一直要搞苦肉计,想必他在岛原和祇园参加赏樱花宴会也一定非常痛苦……
“‘纸糊大石轻飘飘,腹中无物是草包’,据说那时候京都还流传这首打油诗。如果不是巧妙做事,根本不可能欺骗天下百姓到这个程度。早些时候天野弥左卫门官人对您的勇敢沉着大加褒奖,是十分准确的。”
“哪里哪里,实在愧不敢当。”内藏助勉为其难的搭话。
传右卫门看内藏助还是一副谨慎小心的谦虚态度,生怕自己说的不够完整,与此同时更加敬佩他高尚的品行。他原本是对着内藏助的,这个时候又开始向京都值勤的小野寺十内,比刚才更卖力气的展现自己的钦佩之心。他这种稚童般的热情,让以学问很多的十内感到好笑又可爱,他厚道的顺着传右卫门的意思,详细的讲起了内藏助为了蒙骗仇人家派出的细作,裹着法衣,流连于升屋的名妓夕雾屋里的逸事。
“如此严肃认真的内藏助,那时候还写过《花街小景》这样一首歌。这歌在花街柳巷十分流行。而且那时候内藏助裹着黑色法衣,醉熏熏的行走在祇园零落的樱花中,百姓起哄的给他起了浮华公子的称号。《花街小景》这支歌之所以叫座儿,内藏助的放浪行为之所以出名,都是有道理的。不管是夕雾、浮桥也好,还是岛原和撞木町的有名的太夫们,只要是内藏助,就都争相奉其为座上宾。”
内藏助听十内说这件事,心里五味杂陈,像受到了侮辱一般。此外,又情不自禁的回忆以前的放浪行为。那些对他来说色彩绚烂的回忆。长蜡烛的光、沉香油的香气、三弦奏加贺小调的声音,始终回荡在他的脑海里。“果然是,珠泪扑簌,把红袖湿遍,泪扑簌,皮肉生涯,露水缘”,十内说起的《花街小景》的歌词中的场景,和魅力妖娆的如同出自东宫的夕雾和浮桥,也飘荡在他脑海里。他曾经如此尽情的享受过放浪形骸的生活啊。在那段不羁的生活里,很多次他感到快乐似神仙,将复仇抛之脑后。他是个正直而理智的人,不想自欺欺人的否定那些事实。当然,深谙人性的他,做梦也不认为这件事是违背道德的。就因为这样,对他的放浪形骸都看做尽忠的一种手段,既让他感到不快又让他觉得愧疚。
内藏助心里如是想,他对别人称赞自己装疯卖傻的行为感到不快,也就顺理成章了。他觉得,吹拂在心里的最后一点春风,经此打击一点温暖都没有了。如今他心里只剩下冰冷的阴影了。他不喜欢被误解,同时又因为这种误解在自己意料之外,而对自己的无能和愚蠢也感觉沮丧。他的复仇壮举,他的同伴,还有他本人,可能会因着这种随意的赞扬而流芳百世吧。——想到这令人不快的事情,他把手放在就要熄灭的炭火上烘着,没再看传右卫门的眼神,凄凉的叹了一口气。
过了约莫几分钟,大石内藏助谎称去如厕离席,他一个人靠着檐廊的柱子,静静看着古老庭院里青苔和石头中间开放的鲜艳梅花。夕阳日薄,暮色侵染了院中竹林。可是,纸拉门内还在兴致勃勃的高谈阔论。听着他们谈笑风生,他觉得悲哀包围了自己,伴随着梅花的香气,一直凉到自己的内心深处。这种寂寞,这种难以名状的寂寞,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内藏助抬头望着好像镶嵌在天空中冰冷洁白的花朵,久久的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