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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地神灵

妈祖是航海神,明清两代,妈祖信仰被福建水手带到沿海各地,在台湾,妈祖是信众最广泛的神灵,近代以闽粤沿海居民为主体的移民浪潮,更将妈祖信仰传播向东南亚国家,甚至美洲和欧洲。可以说,哪里有华人聚居地,哪里就有妈祖信仰。

我于2005年初去过湄洲屿,那是一个面积14平方公里的小岛,渡轮每小时一班。岛上,妈祖石像高大巍峨,相思树与松林簌簌有声,庙宇群气势恢宏,依山而建。我看见身穿一色大红花衣服的妇女们,肩挎绣着“妈祖保佑平安”的布袋包,来到一座又一座宫庙,在神像前殷勤跪拜,虔诚上香。回程的渡船上,遇上一个来自台湾的进香团,人人身穿黄衣,佩带胸卡,有几人怀里还紧抱着一个小妈祖。我问是不是请了妈祖回去?

“早就请了,现在让妈祖回娘家。”

“多久回一次?”

“每年都回。已经回了三四次了。她也会想家的。”

我觉得在信徒眼里,妈祖太有人情味了,像个普通的人间女子。

在福建的神灵中,二徐真人获得的御赐封号最高,其次是妈祖。一帝一后,命运大不相同。二徐真人仅仅得宠于明皇室,没有广大的信众基础,一旦改朝换代,清皇室对他们失去兴趣,就迅速衰落。湄洲神女慈悲博爱,为底层民众所亲近,她在航海救护方面的功能,与福建灿烂的海洋文化相结合,加上统治者推波助澜,遂变成风行海内外的明星神灵。

看看湄洲屿宏伟的天后祖庙,再看看灵济宫破落的上帝寓所,世态炎凉,让人感慨良多。

神人之间:造神者的光荣

福建本土神灵众多,脉络复杂,叙述起来十分困难。幸好徐晓望先生的《福建民间信仰源流》和林国平先生的《福建民间信仰》早已做过梳理,本文许多材料与观点引自这两本著作,谨致谢意!现在我从书桌抬起头,思考一些缠绕心中的问题。

第一个感慨是,古代闽人,不论闽越人,还是中古时代的汉族移民,他们与神灵的关系多么亲密啊!我们说,出于软弱和无知,他们造神。然而,造神者又是多么豪迈的一个名字。他们睁大清新、幼稚的眼睛,从万物之中寻找神灵的身影,一旦有所得,当即行动。据《八闽通志》记载,连江县灵津庙,俗称浮石王庙,人们仅仅因为看到一块石头浮在水面,随波逐流,“众异之,遂立庙”。我想起自己的经历。有一年,我从外地捡了块浮石回家,放在脸盆里载沉载浮,得意洋洋显示给家人,他们弄明白了这是特殊的火山石,石中多气泡,便兴味索然,浮石也不知扔哪里去了。

科学理性是自然崇拜的天敌。随着知识的增加,世界越来越物化,我们也逐渐失去了创造神灵的能力——我们偶尔也造神,像肥皂泡一样,总是瞬间破灭。这显然是一种进步,人类变得更加自信,坚强。同时我们也变得更加孤单,孑然一身。

神是什么?是奇迹,是事物内在最不可思议的意义,是精神的自我沉思。没有神灵的人们,终生匍匐在大地上,受到现实环境的种种约束,精神世界窄小。一旦他们接纳了神灵,就竖立起精神之维,世界有了高度,他们开始思考比天空更高比死亡更远的事物。宗教能够把一个松散的民族打造成钢刀。想一想希伯来人吧,他们在世上漂泊千年,终于凭借信仰回到原地;再想想阿拉伯人,谁知道六世纪以前他们在哪里?但是先知穆罕默德把他们聚集在一起,从此成为世界史的主角之一。

福建人也是这样。郑成功率领闽南子弟远征台湾,白礁人就去慈济宫祈祷,请了一尊保生大帝的神像放在战船上,一同跨海东征。漳泉人下南洋前,总是要先到家乡的保护神那里讨点香灰,随身携带,一到客居地就供祀家中,有条件则建起祠庙。人们称赞闽南人善于航海,比其他民系走得更远,那是因为他们有海神庇护,不论走到那里,家乡的神灵都与他们同在。

读台湾早期开发史,我能感受到神灵与信众的生动关系。惠安移民聚集的地方供奉青山公,安溪人供奉清水祖师,南安人供奉广泽尊王,平和人供奉三平祖师,同安人供奉保生大帝,福州人供奉临水夫人,客家人供奉定光古佛……看他们的神灵,就明白这些移民的祖籍。一旦各县移民发生械斗,双方挥舞着各自保护神的旗帜冲锋陷阵。同安人与南安人火拼,就是保生大帝与广泽尊王对垒;漳州人与客家人冲突,就是开漳圣王与定光古佛相持;当然民间的和解也意味着神灵的握手。那个时代,人民与神明之间,相濡以沫,生死相依,一起走过幽暗的历史。

神灵是古人留给我们的一项充满争议的遗产。无论如何,我仍然感激有那么多神灵陪伴我们的民族一路同行。许多神灵至今活跃,慰藉千百万人的心灵。我在天后宫、慈济宫、临水宫驻留,青烟缭绕,香氛弥漫,我看到善男信女的脸上焕发虔诚的光辉。我觉得,不论最初那些造神者多么卑微、愚昧、畏惧,他们的创造物的确光芒四射,甚至照亮了千年之后的我们。

还有什么光荣,抵得上创造一个超越我们生命的神灵?

2009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