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不到过去,又融不入当下,只好徒劳存着半生恩怨不肯放,磨尖棱角,誓要报复每一个路过的人。
爱或是伤害,都是存在过的证据。
可她哪一样都没有。
韩婼让人放开裴欢,下人们早就习惯于忍耐她阴晴不定的脾气,于是很快关上门出去了。裴熙躺在里间的床上睡得很沉,这一下四周又归于死寂,再也没有人知道时间。
“结果你也看见了,华绍亭回到兰坊,成了你们的华先生。他这条路走得不算光彩,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敬兰会?自然要抹得干干净净,所以这二十年里再也没有人知道我是谁。”她当着裴欢的面解开袖子,露出了大片的手臂,甚至压下领口……除了脸之外,她浑身果然再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她继续说着,“我刚醒过来的时候很痛苦,完全不能走路,生不如死。后来我苦熬了两年,做了数不清的恢复训练才有今天。”
裴欢从第一次看见她开始就觉得她浑身古怪。她早早做过心理准备,但等对方真的把一身伤疤袒露出来之后,那些人体被烧伤之后留下的痕迹,远远超出她的想象。
本该光滑的皮肤像被烧毁了的纸卷,瑟缩佝偻着,永远无法抚平,到了关节处拧成各种褶皱纠缠在一起,甚至经年之后依然露着鲜红惊悚的颜色。
这画面太残忍,人到了这种程度也许故去才是恩慈,不应该再苦苦苟延残喘,但韩婼偏偏还活生生站在这里说话。她瞪着一双眼,卸去了遮掩之后显得整个人形容枯槁,只有嘶哑的声音伴着一座荒芜的园子,凭空让人又多了一丝诡异可怖的联想。
“我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就是那段时间,外边的人竟然跟我说华绍亭病死了。”韩婼说到这里突然开始笑,她红着一双眼睛,干巴巴地颤着嘴角,一直笑到浑身发抖,控制不住神色,癫狂地低吼:“他不会死的,我不信!”
裴欢看着韩婼又哭又笑,这一刻反而平静下来,她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让自己冷静地想明白,她此时此刻不占任何优势,和韩婼在这里厮打没意义,于是她从门口走进来,遂了对方的意思,直接坐在桌子旁边。
韩婼捂着脸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情绪。她把长裙重新系好,又和裴欢说:“你对华绍亭的依赖关系太顽固,所以你看不明白,华绍亭最会利用人心,他害死我,又等到老会长病逝,最后只剩下你姐姐成了唯一记得他过去的人,与其终日防着她,不如干脆把威胁都养在自己身边,他清楚这样才是最好控制风险的办法。你们只不过是两个孩子而已,时间一长,他完全有这个本事,把你们统统变成自己人。”
韩婼的意思很清楚,事实已经证明,华绍亭成功了一半,他养出了一个裴欢,却没能如愿控制住裴熙,于是干脆把裴熙逼疯了,让她一个变成众人皆知的精神病人,从此不管裴熙说什么,再也不会受到关注。
韩婼向房间里边扫了一眼,以往裴熙一听见和华绍亭有关的只言片语就被刺激到发病,如今她被药物控制住,昏沉睡着,完全平静下来之后,只剩唇角微微抖动,不知道做了什么梦。
韩婼带着压抑的情绪指着裴熙睡着的方向低声说道:“你根本无法想象,你姐姐当年也是个孩子,别人天真烂漫的年纪,她却受尽刺激,身不由己,被迫天天和一个魔鬼生活在一起!你对华绍亭感激涕零,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你想过你姐姐心里承担了多少痛苦吗?”
裴欢被她说得怔住了。她突然记起当年,她决定搬去和华绍亭住在一起,那时候姐姐的反应过于激动,甚至让她有了误会……后来她又有了笙笙,很快姐姐歇斯底里病情加重,再后来那些年,他们一家人才被迫有了太多波折。
韩婼一件一件和她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裴欢逼着自己不要被她蛊惑,却越发有些恐惧,她不敢再听下去,硬着口气打断她:“我们之间的事,不用你来告诉我!”
她突然站起来盯着韩婼,一步一步走过去,对方陷在自己的情绪里无法自拔,还看着裴熙睡下的地方喃喃自语:“她是个命苦的孩子,和我当年一样,无缘无故变成别人的靶子,她没疯……疯的是你们!”
裴欢走到韩婼身后,如法炮制,一把掐在女人颈后,对方猝不及防向后转身,她按着韩婼的肩膀,抬起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就把那耳光扇了回去。
裴欢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明知道这一下可能激怒韩婼,但她心里一点都不怕,她咬碎了牙也要把今夜种种,加倍奉还。
华绍亭教过她很多事,可惜从来没教过她寄人篱下就该低头的道理。
韩婼被她打得猛然后退,两人再次对峙,警惕地保持距离。
谁也没有再动,很快韩婼笑了,她擦了嘴角的血,没有叫人进来,只是定定地看着裴欢。她能看出面前的人只是在强撑,明明这一晚对方毫无退路,却仍旧一点亏都不肯吃,丝毫不计后果。
韩婼见了她这几次后,不得不承认,裴欢这性子的确招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