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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却圆(六)

席泠剪着胳膊,声音被风吹落,满是萧瑟,“你们爷近来可好些?”

那小厮扭转头,笑意牵强,“也说不上好不好的,爷天不亮就出门,一向天暗了才归家,不过是今日回来的早些。饭也照常吃,事也照样办,一样不耽搁,只是脸上再没个笑脸。近日瞧着,成日板着脸不讲话,倒比我们家老爷还像个老爷些。”

席泠叫他这言辞逗得一笑,想起从前那位丰神俊逸的少年,笑意便顷刻随风散了。沉沉的天色压下来,四面吹紧了风,羊肠小道上满是枯叶,在脚下“沙沙”地碎成灰。

这时候,何盏正在归置他那些书卷。抬眼见小厮引着人进来,心里蓦地微乱,那些背着他发生成形的真相在他心里聚拢来,令他难堪。

但面上的礼还顾着,迎上去打拱,“碎云向来事忙,怎么想着这时候过来?”

两人引着落到椅上,何盏招呼了茶水。席泠端起盅,望着那鬓须底下的面容,精致里分明掩着憔悴,客套里又似疏远。他倏感无力,仿佛热茶化作了腾腾的烟,在他眼前流逝。

他把手上淡淡茶汤晃一晃,难得说个玩笑,“我早半个时辰归家,房下在屋里折元夕烧给嫂夫人的金箔,没空打发我吃饭,我只好腆着脸到你这里来,还望照心能赏口饭吃。”

何盏听他这话,便晓得他是有意来安慰,心上很是芜杂,既是感激,又隐隐怀着些难理清的恨意。

他走到廊下吩咐丫头在屋里治席,须臾刻意扬着嗓子,转回屋里来,“我这里冷清些,你不要见怪,肯陪我吃杯酒才好。”

席泠缓缓点头,“怎么都好,我随君就是,横竖我舍命相陪。”旋即起身,在厅上慢吞吞转了转,“怎么搬到这屋里来?我方才跟着你家小厮过来,进进出出的,也不觉方便。”

“嗨,清静嘛。”何盏引着他把屋子里里外外转遍,卧房里打帘子出来,恰值丫头们摆了酒饭上来,两个人就在右边小厅内坐。

墙角架着熏笼,两杯酒下肚,愈发暖和,何盏时时笑着,眼里却是久驻凄清。席泠以为他眼中的凄凉之意全然来源于绿蟾,脑子里想了一堆措辞要安慰。最后却一再缄默,执樽去与他相碰,吃起酒不似往日推拒,像个豪客,毫不顾忌。

何盏也趁势一杯接一杯求醉,吃得脸颊生红,酒意酿得发酸发胀,胀得眼目里,像是噙着泪。他的心空了个无底的洞,吃进去多少酒,就沿着黑漆漆的洞淌下去,没有归路,也阗不满。

但他绝口不提绿蟾,抹了把脸,那一点泪星化为一丝凄愤:“我听说咱们上元的城外在修筑堰口?我一猜就晓得,必定是你的意思。”

席泠把盅笑了笑,“怎么就见得是我的意思?”

“你这个人,别人不放在心上的一些小事,你总是时时记挂着,看事情细致入微。从前又常说,百姓生计无小事,上回还与我论过这一桩。”说到此节,何盏望着杯中的酒,倒映着他失望的目光,“只是这回户部又肯出银子了?倒是难得。”

他们是自幼的好友,何盏为人之赤忱,倘或要藏点什么事,总也藏不住,时时从他眼里泄露出来。席泠倒还有一些清醒,歪着眼睨他头顶的银冠子,亮锃锃的,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地流着光,像无数只澄明的眼睛。

他明白的,他迟早难逃这些昭昭的眼。这些眼,是他不能埋没的良心、是何盏坚不可摧的心志,是像他们这些读书人无怨无悔的决定。

此刻再看他的影子在眼前打转,就恍似个宝鉴在他面前晃,要照定乾坤。他却不见半点心虚,也不隐瞒,一只手撑在案上,坦率地笑,“自然了,户部哪里肯管这桩闲事。”

“户部不肯管,又是哪里来的银子呢?”何盏摇着玉斝,萧瑟的笑颜里带着试探,“未必应天府会有这个钱?应天府衙门的库我还是知道的,转来转去,也就一二十万银子,年年打亏空,哪能拿出来管那些事情?”

席泠把眼皮稍垂,再抬起来时,眼色愈发跅弛,舌尖抿了一下下唇,“何必问这样多呢?你这样问我,我还以为是在你都察院的公堂上受审呢。”

这话不知是隐瞒还是承认,何盏忽然不太了解他了,他在他看不见的背面,有另一副姿态。

他正犹豫该不该试问下去,席泠却倏然一口饮尽白釉盅里的酒,两手拨弄着空的盅,郑重了一些,“说真的照心,如果有一天这些话你是在都察院的公堂上问我,我一定一句不落地如实招供。但你在这里问我,没多大意义。你太心软了,就是问出话来,你也会体谅我的苦衷,假装没听见过这些话。可你要记住,你既然进了三法司,就该明白法不容情,有一天,不论我有什么苦衷,你都要以法横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