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塘最终还是开放了,绵延数百米的白墙多出了四个圆孔的门。同一天,陈悲春抱着他的那些书法从圆孔门里走了出来。
“真像个月亮啊。”陈悲春回头看那门,圆圆的,像满月。
此后几天,陈悲春都要去芙蕖塘散步。
第一天,他没有遇见叶倾城,那个四脚亭依然在那里,只是里面做的是一群不熟悉的秀才,他们在芙蕖塘开放的第一天就占据了亭子,吟诗作对,诵经风雅。
第二天,他遇见了黄赖子,他在芙蕖塘钓鱼,坐在四脚亭底子外沿的那一圈。
第三天,第四天……
陈悲春每天都要去散步了,他期待着能碰见叶倾城,但四脚亭弯曲的通道连接着那扇朱红的小门,始终没有打开。
与其说是芙蕖塘对画溪镇的百姓开放了,不如说它是对叶倾城所封闭了。自从芙蕖塘开了几个小门,人人都爱来此散心,或雾霭迷蒙的清晨,或夕阳如火的傍晚,陈悲春每个清晨和傍晚都要去芙蕖塘。
他曾在一个月亮很亮的晚上对我说:“喜秋,原来思念是这种滋味。就像月亮,无论是圆是缺,是阴是晴,我都很想在晚上见到月亮。月亮越是明亮,越是圆满,我就会想,下一次见到这么浑圆,这么光亮的月亮会是什么时候?月亮离我们太遥远了,而我想把月亮放在手心。”
“月亮确实很亮啊。”我抬头望月。硕大的圆月在往树梢下坠,宛若玉珠,透彻明亮。
“其实有办法把月亮捧在手心的。”我跑去厨房,端了一大盆水,摆在书桌上。
“这样就可以了。”我掬一把水,月亮在我的手心变幻,或长或宽,一会儿散成几个月亮,一会儿有聚到一起。
陈悲春看着我笑了,他也掬一把水,看月亮化作波纹,但他又立刻把手收了回去,自哀自叹地说:“水中月始终不是天上月。”
后来我才知道,在那月亮很亮的那天,父母亲给陈悲春说了一门亲事,他没有说不愿意,但也没有说愿意。他还没有走出去,甚至之后还重新走了进去。
陈悲春重新回到叶家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了。那天他照常在芙蕖塘散步,正是傍晚,芙蕖塘人正多,三三两两,唯有他是孤身一人。
这时候,叶家的那道朱红色小门打开,叶三娘从里面走了出来,与正从芙蕖塘过的陈悲春迎面撞上了。
叶三娘倒是经常出现在芙蕖塘,只是叶倾城再也没有来四脚亭凭栏观鱼。
叶三娘见到陈悲春,免不了几句寒暄,聊到末了,终于谈到了叶倾城,“倾城这孩子啊,一没有人看管,这懒性子就上来了,最近练字又在偷懒,字也写得随意,越来越回去了。不如你再教她一年。”
陈悲春心中虽是欢喜,但不能在叶三娘面前表现的过于明显,只是让叶三娘找两幅叶倾城最近的书法拿来看看,若是实在退步太快,就重新教她,若只是懒惰,就由叶三娘严加看管,自己便不再参与。
太阳都快掉进西边的山峦了,叶三娘还没有回来。陈悲春看着游人渐稀的芙蕖塘,忽然想起父母亲给他说媒的那个女孩子。是邻乡的,从小在船上长大,皮肤虽说是黑了一些,模样尚可,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可以扎成两条粗黑的麻花辫,父母亲就是看好女孩子这点和她家的朴实,在画溪镇,有“秀发多生子”的说法。
可若要比较起来,论容貌,那个女孩子比不上叶倾城的一根头发,那个女孩只是在江南水乡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在这条条大河里,不知有多少个少女从船上成长,水赋予了她们灵动,河流赋予了她们勇毅。在画溪镇,有这么一种说法,船上长成的女孩子家顶陆上跑大的两个男人。
会过日子吗?那个女孩子?陈悲春一边回想着,一边把食料散给芙蕖塘的鲤鱼。
那天那个女孩子来的时候怯生生的,整个人缩成一团,随便什么人说话好像都能把她吓一跳,她的全身都包在不合尺寸的衣服里,只有一双手露在外面,她的手倒是很大。为什么会想到手呢?陈悲春不想去思考,他的思绪已经陷进那双手里面去了,那双手手掌很大,手指也长,但是不算纤细,她肯定很会持家,她的手已经说不上白净,带着河水的气息,那是种什么气息?是一种水草、河鱼和河泥杂糅在一起的淡淡腥味吗?陈悲春越想越乱,他好似已经被这只手给抓住了,那双持家的大手轻轻捧起他,就像有一晚他捧起月亮一般。
她的手也不如叶倾城,对,手也不如,叶倾城的手白皙纤细,握笔写书法时,就像是一块玉嵌在了笔杆子上,那样的手,写出来的字也是玉一样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