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老鹰从很远的地方就看见地面上有个亮闪闪的东西。老鹰不禁想:“好机会!把乌龟砸到这个亮晶晶的东西上,说不定乌龟壳就碎了。这样,我就可以下去大快朵颐了!”于是,这只老鹰就瞄准这位作家的脑袋,直接将乌龟从高处扔了下去。不过遗憾的是,与这位作家的脑袋相比,乌龟壳可要硬得多。于是,被击碎的反而是作家的脑袋。就这样,著名的伊索克拉底斯死了,真是可怜!抛开这些不论,这只老鹰的想法却颇值得玩味。它为何会将乌龟扔到作家的脑袋上呢?是故意而为之,还是真将其当作光滑的石头了呢?落云馆的敌人是否可以和这只老鹰相比呢?这个问题的答案要因上个问题的答案而异。
与伊索克拉底斯的脑袋相比,主人的脑袋没有那么亮。至于那些十分有名望的学者们的脑袋,主人更是无法与其相提并论。主人的书房虽然只有六叠大,但好歹他也整天待在里面,而且在他面前总是放着一些颇为高深的书籍。因此,还是应该把他和那些学者、作家算作一类,这就说明他并非没有变成秃子的资格。所以,即便现在,他还没变成秃子,但我相信,这种命运在不久之后必然会落到他的头上。从这方面来看,落云馆的学生们在发射达姆弹时竟能对准这个头,可见这种战略极为符合时宜。倘若能够连续两星期,他们都采用这种战略,那么因为气恼和害怕,我家主人的脑袋必然会营养不良,从而也变成光秃秃,就像金橘、茶壶和铜锅那样。如果能再持续两星期,那么就算是金橘、茶壶和铜锅,恐怕也会被打烂、击穿、撞裂。这种结果显而易见,恐怕只有这位苦沙弥先生会看不清,甚至还想跟敌人一决雌雄,并为此想尽一切办法。
像往常一样,有天下午我又跑到走廊上,然后睡了个午觉。结果在睡梦中我变成了只老虎,并且对主人下达命令,让他把鸡肉拿来。主人答应得十分痛快,并且立即去执行,看起来诚惶诚恐。
这时,迷亭到访,我对他说:“你去雁锅店给我买份大雁去。”
“要想让大雁更美味,吃的时候得配上酱菜和咸饼。”迷亭像往常那样胡扯道。
为了吓唬他,我故意张口发出“哼”的一声。转瞬间,他的脸就白了,连忙说道:“这可如何是好?山下的雁锅店已经打烊了。”
“既然如此,你去西川店买点儿牛里脊回来凑合吃吧,一片就够了。你最好快点儿,要不然就等着成为我的腹中餐吧。”我说道。听见这话,迷亭拉起长袍,赶紧跑向了外面。
那时,整个走廊都被我那突然变大的身躯占满了。正在我等着迷亭的当儿,就被整个房子突然发出的巨大声响给惊醒了,真是可惜了那块来之不易的牛肉。之前在睡梦中,主人在我面前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可这时,他似乎已经成了另一个人。他突然从厕所蹿出来,猛地踹了我一脚,正好踢到我的肚子上,这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紧接着,他穿上家常木屐从旁门那儿飞快地跑向了落云馆那边。刚才睡梦中我还是老虎,此时却变回了猫,仔细想来,我觉得既好笑又羞愧。不过很快,这个美梦就被我抛诸脑后了。一方面是因为主人那骇人的气势,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踹向我肚子那脚着实不轻。一阵阵疼痛袭来,我一边忍受一边想:“主人既然亲临,怕是要有好戏上演了。”于是,我紧紧追随主人的脚步,来到了后门。
紧接着,主人的一声大喊传来:“抓贼!”然后我看见方格的篱笆上有个年轻人正在跳向外面。这个年轻人大概十八九岁,看起来颇为壮实,头上还戴着学生帽。“哎呀!来不及了。”我心想。然后看见那年轻人竭尽全力地朝前奔去。主人之前的一声“抓贼”似乎颇为见效,他也意识到了这点。于是,又一叠声地喊道:“抓贼!抓贼!”并向前追去。不过要想追上敌人,主人必须跳过篱笆。可这样一来,主人自己也就有了小偷的嫌疑,因为他已经侵入了对方的领地。不过就主人的表现来看,他似乎一心想要抓到小偷,就算自己成了小偷也顾不得了。这和之前提过的主人上火有很大关系。于是,他朝着墙根一路猛追,没有任何要撤退的意思。后来终于到了关键时刻,只要再进前一步,他就能将那贼抓住了。然而这时,对面敌人突然派出了一位大将,此人长着一绺小胡子,样子颇为从容镇定。他们中间隔着一道篱笆,他与主人似乎在说着什么。倾耳细听,我才发现他们在争辩。
胡子先生说:“那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主人立马质问道:“学生?学生怎么会私闯民宅呢?”
胡子先生解释道:“他是有原因的,因为皮球跑到你家院子里去了。”
主人说道:“既然如此,那为何进去前不招呼一声呢?”
胡子先生连忙说:“今后我们会注意的。”
主人说道:“那就这样吧。”
按我原本的预想,这种争辩的场面应该颇为激烈。结果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了,而且采用的是一种散文式的和平方式,真是出人意料。虽然在来的时候,主人看起来气势汹汹,可是到了高潮部分,他竟然像从梦里的老虎变回现实中猫的我一样,总是这样草草了结。此事就是我说的小风波,将此事讲完,我就要按顺序对大乱加以叙述了。
在客厅里,主人正趴着思索着什么。我猜他是在想在面对敌人时应该如何防御。落云馆的操场上十分安静,我估计是都在上课的关系。不过还是有个声音非常清楚地传了过来,那是学校里某间教室正在教授伦理课。这悦耳的声音吐字十分清晰,倾耳细听,正是那位胡子先生在讲课。要知道在昨天,这位大将可代表过敌人跟主人展开过争辩。“……所以,公德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国家都要讲公德,就我留过洋的亲身体验来看,法国也好,英国、德国也罢,都不例外。而且无论何人,哪怕是最下等的人,对公德同样十分重视。然而对我们日本来说,在这点上,与外国相比,远远不如,这着实可悲。在各位眼中,有人也许会认为公德是新近从外国传来的。但事实上,这种想法错得离谱。古人有言:‘夫子之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说白了,现在的‘公德’就是来源于其中的‘恕’。身为人,我有时也会想放声高歌之类的,但是,如果邻居在我读书时也如此的话,必然会打扰到我。所以,虽然为了使心里愉悦,我有心放声吟诵《唐诗选集》,但当无法忍受噪声的邻居在家时,我会控制我自己,否则就会产生羞愧之情。因此也奉劝各位,一定要遵守公德,千万别做那些会妨碍他人的事……”
这番话一丝不落地都进了正倾耳细听的主人耳朵里,当最后一句结束时,主人不禁呵呵一笑。我在这里要略微解释一下“呵呵一笑”的意思。在一位讽刺家眼中,这笑很可能表达的是一种讥讽。不过苦沙弥这个人,品格并没那么坏。或许与说他不是个坏人相比,说他头脑简单似乎更加合适。至于他为何会笑,其实纯粹是出于一种愉悦的心情。幸好伦理学老师对学生进行了这样一番深刻的教导,从今以后,达姆弹对主人就再也不会有威胁了。如此一来,他在一段时间里也就没了变成秃头的危机。而且就算短时间内,上火的病症不能痊愈,但是总会彻底恢复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他之所以会呵呵一笑,正是因为断定了自己以后的处境,既不用再在脑袋上顶个湿毛巾,也不用再把双脚伸进被炉里,更不需再担心夜里睡在树下石头上。虽然现在已经是二十世纪,但是在主人眼里,“欠债还钱”依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对于刚才那位伦理老师的话,他自然会诚心聆听。
不过这位老师的话没过多久就突然停止了,似乎该下课了。同时,别的教室也结束了授课。紧接着,从刚才还紧闭着的教室中一下子冲出了八百雄兵,他们又叫又闹地飞快跑出了教室。那种气势简直堪比将一个一尺多的大马蜂窝给捅掉了。他们大喊着,嘴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然后从教室各处跳了出来,窗户、拉门、角门,只要是能出去的地方,都有他们的身影。一场大乱就要开始了。
我们先来说说这群马蜂的阵势。在一些人眼中,这种战争根本就没有什么阵势,但这说法显然是错的。沙河、奉天、旅顺无疑是普通人提到战争时最先想到的地方,就好像战争不会发生在别的地方一样。至于说到爱好史诗的野蛮人,就只能想到拖着赫克托耳尸体的阿喀琉斯[88]在特洛伊城墙绕行三周,或者在长坂坡,燕人张飞将丈八长矛横起,将曹操百万大军喝退的事。如果只是联想,当然随个人心意,但如果只狭隘地认为这就是全部的战争了,那就错了。像这种野蛮的战争,大概只发生在上古愚昧时期。而今天已是太平盛世,那种野蛮行为绝无可能神奇地出现在日本帝国中心。事实上,没什么动乱会超出烧毁警察岗亭这种程度,因此大可以放心。所以,在整个东京,卧龙岗主人苦沙弥先生和落云馆八百雄兵的战争足可算得上是大战了。在对“鄢陵之战[89]”进行描写时,左式最先叙述的就是敌人的阵势。从古至今,善于记叙的作家没有不使用这一笔法的,已为惯例。所以,我要先对马蜂们的阵势加以描写,这就再正常不过了。
那马蜂们的阵势到底如何呢?有一队呈纵向排列地站在方格篱笆的外侧。这些人的任务似乎是想对主人加以引诱,迫使其进入战斗圈。敌人们吵闹不休:“他有投降的可能吗?”“不可能,不可能。”“坏了,坏了。”“他不出来。”“没法儿弄吗?”“能弄,能弄。”“大家一块喊两声。”“嗷!嗷!”“汪!汪!汪!”接着喊声一齐传来。炮队则占据在纵队右边的操场上,布好的阵地也颇为有利。有位大将手持大棒子,脸朝着卧龙岗已经摆好了架势。还有个人隔着三四丈站在他对面。另一个人站在巨棒大将的身后站着,同样脸朝卧龙岗。也就是说,这些炮手是呈一条直线面对面站着的队列。不过据说这并非是为了战斗,而且在练习垒球。对于垒球,我可是一窍不通,堪比文盲。不过我听说这游戏是从美国传来的,到现在,这项运动已经成为我国中等以上学校里最受欢迎的运动项目。美国这个国家,总是能弄出些稀罕事来,所以把球当作炮弹用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大概它是出于好意才将这种骚扰邻里的游戏传到日本吧。或许这项运动在美国确实为一项竞技,不过它既然能对邻里造成妨碍,那充当炮弹也就没什么不可能的,不过是用法不同罢了。因为说法的不同,事物本来就是变化不定的。例如有人表面说是做慈善,但却行欺诈之实;有人表面说是灵感,但事实却是上火。所以,表面说是打垒球,但事实上却是想发动战争,这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在他人嘴里,这或许是普通的垒球。不过在我的叙述中,这垒球却是在特殊场合用来发动炮击战的必要武器。
接下来,我要对达姆弹的发射方法进行叙述了。首先,炮队排成直线一队;然后,达姆弹被其中一人握于右手,并向拿着大棒子的人扔去;最后,离手的炮弹快速地飞向前方,对面的人则要手持大棒全力将它击回。外人很难确定这达姆弹是由什么制作的,这东西像石头弹一样硬,而且很圆,是用皮革紧紧包住并缝制而成的。当然,最后也有没击中的时候,此时炮弹就会飞向远处。不过多数时候还是能被击回来的,炮弹与大棒接触时会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对患有神经性胃病的主人来说,这种厉害的炮弹很具威胁性,他的脑袋可扛不住。所以说,炮手们的工作做到这儿也就足够了。
不过在炮手附近却如云霞一般围着很多人,有的是围观者,有的是援军。他们总是在木棒击中炮弹时大喊大叫并大声鼓掌,嘴里有时还高喊着“好!好”或者“打中没”“中了”“害不害怕”“服不服”之类的话。如果只是这样,那也没什么,可是他们为了达到攻击目的,每三颗被击回的炮弹至少会有一颗奔着卧龙岗的院子而去。虽然最近这段时间这种达姆弹制造得非常普遍,但价格依旧不便宜。所以,即便是参战的炮手,要想无限地得到炮弹也是不可能的。因此,基本上每个炮队只有一两个炮弹。每射一次就浪费一枚,这样绝对不行,所以,为了将掉落的炮弹捡回来,他们专门成立了一个小队来做此事。如果炮弹落在了好地方,那捡回来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如果炮弹落在了草地或别人的院子里,要想捡回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所以,通常情况下,他们会把炮弹打向那些容易捡的地方,以便节省力气。可与之相比,此时的情况却截然相反。他们的目的已经发生了转变,从游戏变成了战争。因此,那些炮弹大部分都打进了主人的院子里,当然,这是炮手们故意为之的。要想捡回落进院子里的炮弹,他们自然得进院子里来。那如何进院子呢?翻过篱笆当然是最简单的方法。可是,他们如果在篱笆那儿不停地叫嚷着,主人便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大发脾气,要么妥协投降。这样一番折腾下来,主人的脑袋除了越来越秃,怕是没别的结局了。
刚才敌人又打了一炮,达姆弹非常准确地越过篱笆打在了第二道竹篱上,发出的声音着实不小,而且连桐树的叶子也被打掉了不少。在牛顿的第一运动定律中,表明了“除非有外力施加,否则物体的运动速度不会改变”。如果只依照这个定律,那么在达姆弹运动时,主人的脑袋恐怕就要糟糕了,下场会和伊索克拉底斯的脑袋一样。不过万幸的是,在表明第一定律后,牛顿又表明了第二定律,即物体加速度的大小与受到的外力成正比,而且这变化发生在直线运动的方向。虽然定律的意思不太好理解,但可以看出来,正是因为牛顿的关系,那穿过篱笆撞破纸拉门的达姆弹才没有将主人的脑袋敲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