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6,披蒙茸7,踞虎豹8,登虬龙9;攀栖鹘{10}之危巢,俯冯夷{11}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12}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13}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14},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寤{15}。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注】
1雪堂:苏轼住所。2临皋:亭名,在黄冈县南长江边。3黄泥之坂(bǎ板):黄冈东面附近的山坡叫做“黄泥坂”。坂,斜坡。4行歌互答:边走边唱,互相酬答。5松江:即今吴淞江,流经江苏南部和上海市。6巉(á馋)岩:险峻的山岩。7蒙茸:丛生的野草。8踞虎豹:坐在形状像虎豹的山石上。9登虬(求)龙:登上像虬龙一样弯曲的山岩。虬,弯曲的树木。10攀栖鹘(骨):攀登像是鶻鸟巢居的岩壁。{11}冯(凭)夷:传说中的水神名,即河伯。{12}划然:象声词,形容长啸声。{13}凛乎:恐惧的样子。{14}玄裳缟衣:黑裙白衣,形容鹤身白,尾黑。{15}惊寤:惊醒。
《后赤壁赋》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是《前赤壁赋》的续篇,也可以说是姐妹篇。前赋主要是谈自然说道理,后赋却是以叙事兼写风景;前赋描写的是初秋的江上夜景,后赋则主要写孟冬江岸上的活动情况;两篇文章均以“赋”这种文体写记游散文,一样的赤壁景色,境界却不相同,然而又都具诗情画意。一个形象比喻就是,前赋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后赋则是“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以游记时间推移,全文分为游前、游中和游后三个层次。第一层次写泛游之前的活动,包括交待泛游时间、行程、同行者以及为泛游所作的准备。写初冬月夜之景与踏月之乐,既隐伏着游兴,又很自然地引出了主客对话。面对着“月自风清”的“如此良夜”,又有良朋、佳肴与美酒,再游赤壁已势在必行,不多的几行文字,又写了景,又叙了事,又抒了情,三者融为一体,至此已可转入正文,可东坡却“节外生枝”地又插进“归而谋诸妇”几句,不仅给文章增添生活气息,而且使整段“铺垫”文字更呈异采。
第二层次乃是全文重心,纯粹写景的文字只有“江流有声”四句,却写出赤壁的崖峭山高而空清月小、水溅流缓而石出有声的初冬独特夜景,从而诱发了主客弃舟登岸攀崖游山的雅兴,这里,作者不吝笔墨地写出了赤壁夜游的意境,安谧清幽、山川寒寂、“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西鹊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奇异惊险的景物更令人心胸开阔、境界高远。可是,当苏轼独自一人临绝顶时,那“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的场景又不能不使他产生凄清之情、忧惧之心,不得不返回舟中。文章写到这里,又突起神来之笔,写了一只孤鹤的“横江东来”“戛然长鸣”后擦舟西去,于是,已经孤寂的作者更添悲悯,文章再起跌宕生姿的波澜,还为下文写梦埋下了伏笔。
最后,在结束全文的第三层,写了游后入睡的苏子在梦乡中见到了曾经化做孤鹤的道士,在“揖予”“不答”“顾笑”的神秘幻觉中,表露了作者本人出世入世思想矛盾所带来的内心苦闷。政治上屡屡失意的苏轼很想从山水之乐中寻求超脱,结果非但无济于事,反而给他心灵深处的创伤又添上新的哀痛。南柯一梦后又回到了令人压抑的现实。结尾八个字“开户视之,不见其处”有双关的含义,表面上像是梦中的道士倏然不见了,更深的内涵却是自己的前途、理想、追求、抱负又在哪里呢?
本文全篇着重苏轼自身情感的转换,由景而乐,乐而歌,得鱼酒更乐,乐而再游赤壁,因景物而生豪壮之气,而有豪壮之行,又因景物而生忧,忧而长啸。长啸后的寂静孤寂,放任漂流的平静心情,梦境的空灵等,鲜明地表现出视觉、听觉、动态及心中的感受。尤其情感随景物的转换更是巧妙,全篇描述了这么多的情感与景物,却完全融合为一体,若不是心中真实感触,必然无法达到这样的境地。而将难以言喻之情,以精简的文字呈现,可见苏轼文学修养的不凡。无论人生的感叹或政治的忧伤,都在对自然和对山水的爱恋中得到了安息。于是他的山水意识提到了一个远远超出同时代人的高度。从而,自然山水在他的笔下,不再是像魏晋诗人那样只是作为哲理思辩或徒供观赏的客体,而融入他自己的生活、兴趣、情感中。秋风秋月、平畴旷野,极其普通的景色在这里都充满了生命和情意。而且一种浑化无际、物我两忘的风格在苏轼的笔下流淌出来,这是平凡而不可起企及的美。
后人评价
张伯行:“上文字字是秋景,此文字字是冬景,体物之工,其妙难言。”(《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八)晁错{1}论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2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有辞于天下。事至而循循3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
昔者晁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4。山东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而天子不之察,以错为说。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不知错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冒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图,是以得至于成功。夫以七国之强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已居守。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之至安,己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怨而不平者也。当此之时,虽无袁盎5,亦未免于祸。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说得行于其间。使吴、楚反,错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砺6,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虽有百盎,可得而间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使错自将而讨吴、楚,未必无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奸臣得以乘其隙。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
【注】
1晁(á曹)错:西汉大臣,曾建议汉景帝削弱诸侯王国,以巩固中央政权。吴楚等七国乃以诛杀他为名,发动叛乱。他后来为袁盎等陷害,被杀。2狃(扭):固守习惯。3循循:有步骤的。4山东之诸侯:指吴、胶西等七个王国。5袁盎:西汉大臣。陷害晁错以报私仇。6淬(翠)砺:用水浸泡烧红的兵器,使之磨砺坚韧。
在古代,诸如对史事怀疑和推翻前论的作品,称之为史论或翻案文学。《晁错论》是苏轼为晁错翻案的文章。苏轼的一生中,在其人物史论中写了大量的翻案文章,篇篇立意新颖深刻,高远幽邃,这篇也不例外。
晁错是西汉政治家,汉景帝时为御史大夫,曾提出“削藩”建议,后被汉景帝所杀。晁错之死,人多叹息,苏轼却翻空出奇,以独特的视角,一家之言,阐述了晁错受祸原因,提出了仁人君子、豪杰之士应“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的主张,见解新颖,不落窠臼,雄辩滔滔,笔势纵横,显示出其超人的韬略、宏大的气魄、非凡的睿智。可以说是别出新见,发人之所未见,启人之所未思。
第一段以说理为主。起句“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明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暗说国泰民安中隐含着的诸侯之患。接着围绕“患”字,从“坐”“起”两方面分说。“坐观其变”不采取措施,则祸患无可救药;“起而强为之”不等时机行动,则天下不能安定。接着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的行为作正面发挥,用“苟以求名者”的行为作反面衬托,暗评晁错失败的原因。苏轼抓住“患”字,虚实相生,未言晁错,句句含“错”,使下文的议论高屋建瓴。
然后,苏轼一反时人“悲错之以忠而受祸”的观念,而针锋相对提出“不知错之有以取之也”,认为“晁错”完全是咎由自取。先时天下升平,晁错为获取自己“不世之功”,骤然“削藩”;导致“山东七国之乱”以后,又明哲保身,将危难推给委以他重任的汉景帝刘启,以致君臣反目,最终遭政敌袁盎陷害,“朝服斩于东市”。作者一边写晁错的失误,一边为晁错思索应对失误的策略,同时又鞭挞了袁盎的卑鄙行径。既对晁错的失误给与批评,但又在字里行间透露出些许惋惜之情,对于袁盎则是无情的抨击,以至于把他和“奸臣”联系在一起。
作者以晁错这一历史人物的悲剧故事为线索,分析其致死的种种原因,并借此形象地阐述“儒以文乱法”的理论,揭露一些沽名钓誉的文人士子,为一己私欲,庸人自扰、无事生非;戳中了他们太平时节“见小利而忘命”,危难之际“遇大事而惜身”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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