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正好落地,钱宏英立即起身取包,拿上就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柳钧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醒过来,看着钱宏英的背影,他想到刚才明明听到一声“对不起”。什么意思?可怜柳钧刚苏醒的脑袋塞车了好一会儿,一直塞到飞机停下,才想到,没有原谅。他恨自己睡着,没能当即反击,让钱宏英摆了一个姿态。他煎熬多年,才能放过爸爸,原谅钱宏明,而对于钱宏英,没有原谅。
柳钧心里好生憋气。沉着脸出去,却意外看到有人举牌接他,竟是安总派来的。柳钧不得不想到此来的重大使命,忙压下闷气,换上笑脸,与接他的人打招呼。安总如此客气,柳钧反而担心第二笔资金的到位。
司机对柳钧也很客气,一直问柳钧能不能做成东海一号分段,说公司现在没有拳头产品,都等着东海一号分段来撑门面呢。柳钧很奇怪,道:“你们的技术力量很强的,怎么会没有拳头产品?”
司机见怪不怪地笑道:“我们现在不是国家抱着啦,没有国家给的单子,我们没法跟你们这些公司竞争。做同一种产品,我们的成本就是比你们的高。高哪儿?高我们有那么多的人要养活,你们一个人干的活儿我们四五个人干,你说怎么行,技术科再研究什么东西出来都养不活我们。安总说你们研制出来的产品国内以后只有我们一家做,可以卖大钱,对不对?我们全公司现在都指望你们啦。”
柳钧想到,以前爸爸厂里的工人他可以一个不剩地扔给杨巡,甩包袱,就是因为那些人干不了现在腾飞的活儿。可是安总不能甩,这些工人都是正式工,都得养着,而且年纪一把的人还无法分流到三产去。可是真正能操作新设备的只有四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人,即便安总三头六臂,也无能为力啊。柳钧开始理解安总的一些举动。
司机不断询问东海一号分段究竟有多神奇。柳钧正想摆脱来自钱宏英的阴影呢,就非常重视地、深入浅出地给司机讲解东海一号分段的先进之处,困难在哪儿,为什么可以在国内领先,目前类似设备成本是多少,但国外产品目前实际销售价格又是多少。司机到底是在这个行业混了那么多年的,跟柳钧对答得有模有样。
柳钧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师傅啊,既然上班工资还不到一千,为什么不出来开出租车,您这车技多好啊。”
司机笑道:“开出租车多累啊,一天起码做十二个小时,成天都在路上,一个月挣个两三千的,多劳碌呢,连喝酒时间都没了。我现在钱少,没错,可我是国家管着,钱少归少,做人安心。柳总我看您三十多了吧?”
“是啊,师傅您四十出头?”
“我五十啦。您看,我不操心,我闺女起码一个月才能从我头皮找到一根白发。呵呵,再做几年,我就退休拿劳保啦。您说,我们厂早年跳槽的那些人,去你们南方做得辛辛苦苦的,也就赚点儿辛苦钱吧,往后还没劳保,哪有我们过得舒坦?我们都是普通人,别好高骛远,日子过得安心就行啊。”
柳钧听得目瞪口呆,对这等安贫乐道的生活态度,他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再想想安总手下指挥着这么一帮人,要抓进度吧,肯定抓不起来,这帮人无法用奖金来激励;要抓质量吧,肯定也没法抓,做坏了你总不能把他不到一千的微薄薪水也扣光吧;而且还没法开除,按这位司机的说法,领导要是做得过分,他就召集公司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大串去领导家闹去。公司几乎跟共和国同龄,每一个工人背后都有一大帮亲戚工友,每一个工人头顶都是上面有人。柳钧想不出这种工厂若是交给他,他该如何管。但最大问题是,这么一个外强中干的公司,他还拿得到第二、第三笔研发款吗?如果拿不到,他接下来就很被动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柳钧被直接拉到公司,中午就在酒桌上被洗尘接风了。对此柳钧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是来工作的,下午一期需要交底,他怎么可以喝酒?别人或许不知道,桌上的两位技术部的人则是不可能不知,还一个劲儿地劝喝,柳钧以下午还要工作拒绝喝酒,他们还挺不开心,说不够朋友。再说了,他虽然是客人,可是让他吃工作餐就行,即使要请客也只要一人陪同便好,他不明白怎么就能坐满一桌十个人,来者除了技术部门的人员,还有完全不搭界的环卫部门和行政部门,最后买单据说是安总会签字。幸好这回不是宰他,可能安总吩咐过。
因为下午一点半的技术交底会议有安总参加,大伙儿好歹有点儿忌惮,所以到了一点十分,总算扔下盘子叠盘子的餐桌,扔下才吃了不到一半的菜肴,就签单走人了。柳钧看着真是心疼死,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词,大锅饭。去机场接柳钧的司机也在一个桌上吃,喝了两瓶啤酒,载着柳钧与两名技术员玩极速飞车,踩着一点半的时间线将三个人送进会议室。车技好得连柳钧都捏着一把汗。
幸好,大家都迟到,一点半后,才有人陆陆续续进入会议室,大约一点四十分,安总进来,会议开始。
不过交底会倒是开得挺好,众技术人员底子不薄,水平超过市一机的。柳钧近半个小时的发言之后,便是大家七嘴八舌的提问。柳钧留意到两位给他接风的工程师没提出问题,甚至眼睛恍恍惚惚很有睡意,柳钧不得不庆幸自己一口酒都不喝,要不然他还怎么站在台上滔滔不绝半小时。而安总只是看那两位工程师几眼,却也没发话。
交底会议竟然一直无间断地开到下班时间。问题很多,有些想法柳钧当即记录,很有创意,果然是高品质的团队。只是外面下班电铃一响,问题立即收住,大家一致很自觉地停止发问。于是安总宣布散会。柳钧再次感觉好奇,若是换在他的腾飞,恐怕这次会议会延长起码两个小时。可是眼下的大家却都很自律,很照顾他,一个个都很准时地下班了。真够心平气和。
柳钧于会后跟着安总走进办公室,安总关上门问柳钧,研发程序走得顺利不顺利?看上去似乎挺顺利,那么会不会超前?安总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柳钧照实回答:“第一阶段与两家大学分别合作,一家大学的成果还没出来,还在摸索中,我们一起查找原因,不过早前也预知不可能那么快就获得成果。另一家有一半出来了,后一半可以看见曙光。我公司研究中心的进展稍微快于预期,与工程师们对项目倍加珍惜有关。从目前项目进展来看,时间不大可能超前,工作量摆在这儿。”
“那么,零七年初?基本上是这个时间?”
“是的。从中午饭桌上与大家的接触来看,大伙儿好像都很希望能尽快做东海一号这个产品,我会努力在保证品质的基础上压缩时间。”
“你的工作不要受我这边同事的干扰,我们国家等待这个产品已经有许多年,我们不急一个月一个季度,但我们必须、一定要做到我们力所能及的高度。我宁可你稍微拖延几天,科学的态度是严谨,而不是‘大跃进’。”
柳钧想不到安总能这么理解,说出这种话的安总完全不是因为他的勾兑起作用,而是安总真正能理解科研攻关的细微精神,以及在理解基础上的支持。“安总,有您这话,我心里有底了。”
安总更让柳钧心里有底的是,如实跟他讲了二期资金由于种种原因,还有两百多万得后天才能凑齐,让柳钧要么等两天,等后天拿到汇票再走;要么明天就回,钱到账后打电汇给柳钧。柳钧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他哪儿敢走,他得盯着财务主管第一时间将钱给他。晚上他想请安总吃饭,安总正好有重要应酬,谢绝了。柳钧乐得去找旅馆住下,一个人好好将城市逛了一圈。上回来,天天醉生梦死,记忆中只有饭桌和足浴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