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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

柳钧与客户会谈后回宾馆,给管理人员群发一个邮件。

“我试图跳出我们眼前的圈子,不看我们眼下的经营,不看我们客户的订单,不看你们热衷的股票,我试图探寻最本质的经济生活。于是我看到,煤气费在基数不小的家庭眼里变得高不可攀,他们已经用煤球替代煤气;我看到街边原本五毛一个的肉包子做得越来越小,我昨天清晨看到的肉包子已经比我刚回国时候的生煎包没大多少,油条也大为缩水;我看到房价日涨夜涨,房租却日趋倒退;我还看到,工业区有两家小企业的利润被日趋高涨的融资费用和飞涨不休的原材料价格击溃,自动选择暂时关门打烊,将手中资金投入到收益更高的股市……这都正常吗?民生不可能被如此压迫,尤其是涉及最基本的温饱问题的民生,社会必然对此问题有所反应,政府也将被迫就此问题做出反应。那么这种现象还能持续多久,只会是一个时间问题。大家有没有想过,在那个时间到来的时候,我们公司将面临的是什么状况?我们也将看到我们目前荣景的本质,究竟是海市蜃楼呢还是真实?这正是我眼下思考的问题,也是我暂时不敢下决定的原因。请你们也讨论交流。”

邮件发出后,柳钧便开始忐忑地等待。他考虑之下,也将此邮件发给申华东等朋友。他对目前的局势完全没有把握,因此也对即将到来的回邮是什么内容毫无信心。

罗庆连夜发来的电邮彻底打动柳钧。罗庆说,眼下的经济往哪儿走,他也看不清,但他看得清一条,那就是毫无疑问的通胀,而且从我国正处于发展中的经济局势来看,即使未来稍有波折,可通胀的大方向不会变。那么在通胀的前提下,持有人民币的人该怎么做?罗庆举例他早年按揭买房。早年买房是为了结婚,咬咬牙一步到位将房子买了,头款花尽积蓄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可时至今日,即使他还在公务员队伍里,那点儿按揭款也不在话下了,原因就是通胀,通胀并非全无是处,通胀有一个旁生的好处,那就是帮债务人的忙,以通胀形式赖账。同理,如果凭腾飞眼下的实力,只能上马比预期小一半的热处理厂,那也只能如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如果通过借贷能一步到位,那么就可以跟上经济可能依然大爆炸式发展的步伐,退则是有通胀撑腰,眼下看来是过度投资而产生的巨额折旧,很快将被通胀消化。一句话,通胀时代里,借他人钱谋自己发展是硬道理。

而申华东等朋友的电邮则是在中国的第二天下午陆续发来,大家都推心置腹地说了各自的担忧,但大多数人用到股市一个术语:看空不做空。唯有申华东的电邮是最晚来的,时间大约是北京时间的深夜。申华东的邮件写得很长。

“你提到的最本质的经济生活,让我非常受惠,在昨天睡前,我带着你的问题入睡,差点儿失眠。今年以来,面对发烧的经济,我多次与来访经济专家有过面对面的切磋,可现在的专家浮在上面的多,接触地气的少,可惜你才刚将此问题抛给我,否则我更有话题。我今天是带着你的问题上场的,我与其他七家房地产企业竞买本市市中心一块绝无仅有的地块,拍卖场合可谓火光四射,最终我以每平方米一万三千二百八十元的楼面价拿下这块地皮,成为今年的地王。这个价,几乎已经接近目前周围成品二手房的价格,但是我不担心,我看好长远。原因与我曾经同你讨论过的一个问题有关,如今遍地都是投资,遍地都是新建产能,总有一天过剩了怎么办。但是我考虑到,世界上即使有再多过剩产能,顶尖的永远是稀缺的,而稀缺的永远可以由拥有者定价。在今天去拍卖场地之前,我最后站在本市地图面前思考,由于《物权法》即将生效,市区旧房的拆迁费用将更高,政府的拆迁意愿会更低,意味着今后五年内上市交易的市区地块将是极端稀缺资源,而根据我与相关官员接触获悉的规划也是如此。目前我公司已经储备本市住宅地块的近30%的面积,我有什么理由不拿下今天的地块,将我的土地储备占比进一步推高,在定价上拥有更大话语权?所以我今天几乎是抱着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上场。我认为,这也可以作为你新建产能规划时候的参考。而另一方面,眼下火热的经济提供了充裕的资金,我在股市融资很方便,我有充足的弹药,其实其他七家房地产企业也差不多,但是我更有勇气。我刚刚说服我爸,还来不及庆祝,明天这个时候估计我还泡在酒吧。”

申华东的大胆气魄,令柳钧意识到,在新建热处理分厂这件事上面,他前所未有的摇摆不定,前所未有的心虚,是源自他回国办厂经历那么多曲折磨难导致越来越谨小慎微,是他对大局关心太少越来越看不懂时势,还是他的能力有限跟不上时代发展?

公司管理层不断将大家讨论的结果形成纪要,发给柳钧。出差期间,柳钧一直没有再发出指令,他需要时间,让自己摆脱对做出下一个重要决定的恐惧。他眼下是如此的胆怯。

柳钧想到股市名言,看空不做空。作为一个企业家,是不是也该如此,你可以抨击社会现象,但是你不能因怀疑而不作为。老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现实也可能是,人若太多远虑,必无所作为,因为恐惧。这就是柳钧的现状。在彷徨中,他翻看好多著名金融报刊的网站,可除了形势一片大好之外,还真看不出有什么阴霾。至此,他唯有认定自己太保守太胆怯了,他非常讨厌这种感觉,非常想摆脱自己是胆小鬼的感觉,想来想去,不管如何,热处理分厂迟早得投资建设,虽然眼下建材价格高企……

生意签合同倒是顺利,合作方也是受困于产能不足,眼看自己打桩多年的市场领域被同行蚕食,发狠猛扩产能。谈判之余,柳钧向合作方请教为何高位扩张,合作方说出来的考虑与腾飞众高管一致,而且说是专门咨询了世界知名咨询公司。柳钧一听那家咨询公司如雷贯耳的大名,又仔仔细细与合作方交流了自己心中的疑问,回住处就上网发出指令,热处理分厂设计立即恢复。不仅仅是他们一个城市投资巨大,看起来全世界都一样。

当初-1的研发进入瓶颈,他眼前是茫茫看不到头的黑暗,几乎是所有的人劝他罢手,梁思申当初说他明知前面是深坑还睁着眼睛跳下去,他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事后人们都夸他勇猛,夸他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他也深以为然。今天才知,他其实胆小如鼠,即使决定再次作出,热处理分厂正式启动上马,他心里还在首鼠两端,惶惶不可终日,回程的飞机上依然是坐立不安。

浦东机场出关,居然见到钱宏明这个大忙人来接他,这一刻本来就已筋疲力尽的柳钧有点儿恍惚,仿佛昔日重来。而此次,两人的交流显然是熟络得多,钱宏明拉过柳钧的行李箱,主动释疑:“你家阿三趁周六带着淡淡亲自开车来接你,还带来嘉丽和小碎花,我们一起吃了中饭就赶来机场接你。他们在外面空阔处玩。我看你不如晚上到我家宿一晚,明天再回家。”

柳钧吊起脖子没看到崔冰冰,就轻声问一句:“住你上海的家?你不怕蛛丝马迹被嘉丽发现?找个理由一起住酒店吧,嘉丽太细心。”

钱宏明一笑,点头道:“多谢你体谅。回头吃晚饭的时候得靠你配合了。”

柳钧心说他体谅的是嘉丽,既然两人不可能离婚或者怎样,他这个局外人还不如不捅破,免得节外生枝。走出人圈,两人与太太女儿会合,柳钧抱起女儿,走在钱宏明他们一家后面,对妻子道;“你大清早一个人开车过来上海累不累……”

钱宏明当即回头笑道:“我刚才也是这么跟阿三说,她回我没那么娇贵,她银行里的男孩子同事还冲她撒娇呢。”

崔冰冰哈哈一笑:“哎哟,我耿耿于怀啊,你们说不止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同事冲我撒娇,我难道已经老到大妈级别了?真想背后戳他们两刀。淡淡,别扯小碎花姐姐的辫子。”

一行人一起上了钱宏明的“指挥官”,钱宏明拗不过柳钧希望好好睡觉休息的要求,将一车人送进酒店。又拗不过小碎花和淡淡想一起睡的强烈请求,钱宏明再次跑下大堂开了一间房,两家干脆都宿在酒店。柳钧赶紧往公司打了好几个电话,其他倒是平安无事,唯独一周内有三个人辞职,这个数字在一向人员比较稳定的腾飞算是超常。再往详细里问,原来其中一个辞职的是宿舍楼清卫阿姨,上半年赶时髦将手头五万块积蓄委托亲戚炒股,赚得很好,那清卫阿姨一算计,发现炒股所得比起早摸黑赚点儿工资强太多,便爽快地辞职专职炒股去了。柳钧大开眼界。另一位是工作态度不认真,可又未犯大错,被老张设计排挤走的,算是计划内减员。再一位是研发中心的工程师,80后,硕士毕业。那男孩子很得柳钧赏识,柳钧一直认为那男孩子只要再锤炼两年,前途便是豁然开朗,因此柳钧是加意栽培,那男孩子是用功学习实践经验,彼此应该算是合作愉快。柳钧想不到他会辞职,就像想不到清卫阿姨自以为是股神而辞职下海炒股一样。

柳钧调出那男孩子的手机,直接打过去问询挽留。但是男孩子说的一席话让柳钧放弃了挽留的念头。男孩子坦言,他辞职的原因是办技术移民去加拿大。腾飞的工资在同行内算是高的,在本地制造企业中也是不低,福利也很全,可是他发现,这些收入扣除日常开销,他的积蓄总是追不上房价的飞涨,而且看眼下房价无休止涨价的趋势,他的积蓄在起码两年内唯有离首付款越来越远,两年后他在腾飞可以独立承担项目,估计经济可以改善,可是谁又能知道两年后房价会炒到何种地步呢。他父母底子薄,他不可能请父母帮忙,而他热爱技术,不愿改行做其他工作,这一年来,他发现前途越来越迷惘,他的恋爱关系因为他没房子,被女方父母生生拗断,生存压力迫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没有信心,唯有选择出逃。

柳钧逮着崔冰冰大叹遗憾,不仅是为腾飞遗憾,也为国家因这种原因流失大好人才而遗憾,可是他无能为力,他可以将当年因为前途而出逃的罗庆拉回,可是他没有把握拉回这位男孩子。他也在国外工作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时他有正当职业,工作才刚起步的时候便可以有房有车,生活不愁,不知多潇洒。相比之下,国内的年轻人生存压力很大。国内租房市场不规范,租房意味着颠沛流离,不为丈母娘所容。可是买房,市面上都是那么大的套型,那么高的房价。对于赤手空拳的年轻人而言高不可攀的首付,以及未来三十年的不菲还贷额,未来生活还谈得上什么质量。空有一身本事,却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无法满足,怎不让人气馁?换位思考,他柳钧也会投奔国外。

晚上两家凑一起吃饭,柳钧告诉钱宏明:“我公司扫地阿姨辞职去炒股了,技术人员付不起买房首付辞职技术移民了,世道是不是很畸形。说是适者生存,可是创造价值改造世界的人却成了不适合社会的人,有道理吗?”

“说明你的工资不合时宜。”钱宏明微笑。他的手下就没一个舍得辞职。

“我只是一家制造工厂,不偷不抢,循规蹈矩地赚取利润,还能要我出多大工资?”

钱宏明笑道:“来,让我们念诵:不是我的错,错的是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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