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泰保笑了一笑,说:“好!我先进城去一趟,真得向我媳妇请请假,然后我才能够出来在南城住五天。不探出那小子的来历不进城!”于是大家笑了笑,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刘泰保就走了。他不但回家去告诉蔡湘妹,并到东西城和北城都托付了朋友为他打听头戴金边小帽的人。晚间,他就换上一身阔衣裳到南城,去与花牛儿李成等人一起到八大胡同妓院聚集之所去寻访那个人。
这时八大胡同里非常热闹,最有名的是韩家潭宝华班。听说数年前名侠李慕白困顿京门之时,常来这里逛游,这里有个名妓翠纤与李慕白有过一档子艳事,至今还有许多人能说得出来。宝华班之外尚有金凤班、玉香班、红林院、绮梦楼等等,都是藏香蓄粉,丽人云集,每晚一般富贾豪商咸来此走马寻乐。不过清朝有例,凡是有现在官职的人,一概不许涉足花丛;可是一般做吏的,职位虽小,挣的钱可多,他们出入此间却没有避忌。
这些日,各妓院中就出来了这样的一位“大爷”。此人衣饰阔绰,有时还穿着官靴,似乎是什么衙门中的师爷,又像是哪处王府的大管事的,简直花钱如流水一般,任何人也没有他阔。只是他没有常性,在玉香班认识个姑娘,谈上几句话,他又往对门的红林院;由红林院出来,他又许回到玉香班。他见了刚才他挑的那姑娘就装作不认识,打算另挑,这在妓院里按规矩说是绝办不到;可是他太肯花钱,又太不讲理,有时妓院的伙计也就设法通融通融,不愿闹出事来。好在这人打茶围从来不耽误时间,他只跟妓女谈上几句话就走,他真正是“走马看花”。有时出了头等班子,又许入三等下处,所以这人是近日花丛中的一怪人。
一朵莲花刘泰保、花牛儿李成等人,假充嫖客来到胡同里寻访,头一日听说有这个怪人,第二天就被他们遇着了。遇着的地点是在胭脂胡同,堂名叫作“绮梦楼”。刘泰保分明看见那人走进去了,他也拉着花牛儿李成、瞪眼薛八、歪头彭九往里去走。
这三个镖头虽也都是花丛中魔王、八大胡同里的混混儿,但他们一向逛的只是些下等的娼寮。这绮梦楼的门口油饰得很新,墙上的砖都雕着花鸟,两旁门灯照如白昼,门前停着几辆簇新的大鞍车,出入的人全是绸缎裹到底。他们这四个人,除了刘泰保身穿青洋绉大棉袄,腰系绣花汗巾,还够点样儿;其余这三个,个个都是短打扮,衣服连扣子也没有,只用一条带子系住,为的是脱衣服打架方便。花牛儿李成一脸鼻烟,瞪眼薛八是不怕瞪眼,而且永远撇着嘴。歪头彭九的那脑袋实在难看,四下剃得精光,苍蝇落上那得滑下来,当中可留着像麻绳儿一样的一条小辫,红头绳上拴着一个小铜钱。
他们也知道自己不配进“班子”,然而禁不住刘泰保往里拉,并说:“怕什么?你们哥们儿都是老江湖,什么地方没去过?难道这花钱的地方都不敢去了吗?”花牛儿李成红着脸说:“不好意思,咱们这身打扮不衬!”刘泰保却扬眉吐气地说:“有什么不衬?有钱就衬!咱们来此是为办案,若等你们回去换换打扮,贼早就跑了!”他随说着,随往门去走。门里的毛伙见他们的打扮跟气色就有点儿特别,一听他们说什么来此为是办案,可又有点儿惊惧。
当下刘泰保大大方方地吩咐瞪眼薛八在院中巡风,他挑选了个名叫春莺的妓女,带着李成、彭九进屋去喝茶。这春莺姑娘的房中虽都是些榆木擦漆的器具,但摆设得极为华丽,有雪白的沉香床,跟月亮般明亮的梳妆镜,歪头彭九简直不敢往镜中去看他自己的那根小辫。春莺姑娘倒是毫无名妓的架子,穿得华丽,长得娇美,可又有点小姐和命妇的神色。她殷勤地装烟倒茶,李成跟彭九都坐立不安,刘泰保却还能态度从容。他手托着茶碗,就问说:“春莺姑娘,刚才我看见一个戴青缎金边儿帽子的阔大爷走进来,那是哪屋里的客?”
立在镜边的艳丽的春莺姑娘却指指上头,说:“那是楼上素娥屋里的客,姓罗。素娥跟我是干姊妹,她说,那人倒是花钱不打算盘,只是没常性;他来了一次以后再来,他就不认旧人,打算另挑了。”
刘泰保望了李成一眼,悄声说:“你们给我记住!那人姓罗。”又说:“你们二位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出去解趟小手儿。”
歪头彭九本来除了辫子上的那个小铜钱之外,另外是一个钱也没带,所以他怕刘泰保掏坏,把他们放在这儿,叫他们丢人。刘泰保前脚出屋,他随之也出来了。刘泰保便瞪眼说:“老九,别这么怯怯吞吞的,今天咱们是来此花钱!你也不是六七岁的小孩,来到外婆家里就认生。”歪头彭九不住摇动他头上那个小铜钱,说:“我也是要上茅房!”刘泰保往屋里推他,又悄声说:“眼看大功就要告成,你别沉不住气,在里边混搅!”
他刚把歪头彭九推回去,在院中站了半天的瞪眼薛八又跑过来,悄声说:“我听明白啦!那家伙是楼上素娥屋里的客。”刘泰保说:“我比你打听得更明白,快去给咱们取家伙来!”瞪眼薛八赶紧转身走了。
这里刘泰保站在庭中,灯照着他,许多毛伙都拿眼溜着他,他解开汗巾系在里面的小夹袄上,把辫子盘在头顶,挽挽袖头,脚站了个十字步,专等那戴金边帽子姓罗的人一下楼,他就上前去打架。
各屋中全都灯光摇摇,笑语细细。刘泰保在院中站立了一会儿,歪头彭九又由屋子里探出头来叫他,这时却听楼上有男子声音高唱。刘泰保赶紧向彭九摆手,侧耳听楼上传来的歌声。他不大听得懂,因为这既不是梆子腔,可也不是二簧,倒有点儿像是昆曲,只隐隐听得慢声唱道:“……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
刘泰保暗自冷笑,心说:哪里来的老虎豹子,我刘泰保今天倒要在此施展施展虎豹的身手!他也不管唱歌的人是谁,就扯开嗓子高叫了一声:“好啊!”接着又叫道:“真好嘛!”
两个毛伙忙过来向他请安,说:“大爷!请您到屋里坐去吧!”
刘泰保摇头说:“不!我在这儿也是唱戏啦!再说许他唱就许我叫好,谁也拦不住我!他在姑娘跟前显显嗓子,我也卖弄卖弄嚷嚷!”
这时许多香巢内的门帘全都打开,楼栏杆上也趴满了人,花红柳绿,燕语莺声,都借着灯光向他来望。刘泰保扬脸向楼上招手说:“姑娘们,再请刚才唱戏的那位消遣几段,我一朵莲花刘泰保闯遍山南海北,还没听过这么特别的梆子腔。那位消遣完了,我还要请出一位戴金边帽子的朋友,跟我演出武戏!”
说到这里,就听楼上有人喝了一声:“浑蛋!”声音像霹雷一般。
刘泰保仔细一看,见一个身穿红衣裳的妓女旁边站着一条大汉,这人此时虽未戴着金边帽子,可正是那个姓罗的人。刘泰保就哈哈一笑,说:“好!刘大爷来这儿花钱正为的是来找你,你的花名儿叫什么?”
楼上的这人不懂得“花名”是什么意思,只一拍胸脯说:“我叫罗小虎!”旁边的许多妓女全掩着口咯咯的笑起来。
那人更是大怒,向刘泰保说:“你上来!”刘泰保说:“你下来!”那人找着楼梯就要往下走,却被几个嫖客把他阻住,有人说:“不要惹他,他是铁贝勒府教拳的师傅,一朵莲花刘泰保!”罗小虎把脚顿得楼板直响,说:“管他是谁!”又怒喊着说:“你有胆子上楼来吗?”
刘泰保哈哈一笑,说:“有什么不敢?若要怕你,刘大爷犯不上费尽千方百计到这儿来找你。前天在鼓楼我就想斗斗你,被你骑上马逃走了;今天,你骑上狮子我也要把你揪下来!”说着一扔大棉袄,拍拍双手,表示手中无兵器,此次专凭拳斗。他一步紧一步往楼上来跑,吓得楼上的妓女全都哎呀哎呀的直叫。因为罗小虎的力太大,旁人都拦阻不了,刘泰保一上楼来,吓得别人全闪开了。
刘泰保晓得这家伙必有几下身手,他一上楼来就先发制人,一拳向罗小虎的当胸打去。罗小虎并不闪避,只用手去粘,刘泰保收拳闪避,罗小虎却攻上前来,要伸手擒住刘泰保的腕子。刘泰保却轻移慢躲,等到罗小虎的手蓦然一抄手腕之后,他忽然披拦截砍,其势极猛,右手打开罗小虎的臂,左手向罗小虎的小腹猛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