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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人世艰辛泪辞杨小虎 风沙辽远魂断玉娇龙

著者为使头绪清楚起见,不得不将笔折回,要从三十多年以前说起。

在那时候,江湖间奇人辈出,纪广杰、李凤杰、静玄禅师等人分据在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可是居首位的奇侠江南鹤,却隐居于皖南九华山上,以种茶为生,不问江湖之事。江南鹤有一师兄是个哑巴,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从无人晓得他的名姓,人只称呼他为“哑侠”,因为据江南鹤对人说,他师兄的武艺比他还要高强几倍。平日哑侠伴同师弟种茶习武,但有一日他忽然失踪。他究竟往哪里去了,是生是死,连江南鹤也不晓得。这哑侠三十多年前的失踪,便间接与今日之玉娇龙有莫大的关系。

这件事是起于云南靠近金沙江的地方绥江县。县外有一个小村,约有二十户人家。这地方满生着梧桐和槐柳,时当初夏,绿阴满村。一日黄昏之时,落着细雨,村子、山泽、大江都隐没在浓雾里。渐渐天将要黑了,道上已没有行人,但远远地忽传来一阵马蹄溅水之声,原来是来了一匹黑马。马上一人穿着黑衣,赤足绑着草鞋,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顺着帽檐直往下流水。这人身躯不高也不矮,衣着不穷可也不阔,但年岁已有五十上下了,胡子虽然刮了,但又生出来很长,有许多根都已苍白了。马后有个不大的包裹,是覆以油布,所以还没有湿透;但他的衣裤已尽湿,贴在身上。这奇怪的人鞍旁尚有一口宝剑,顺着剑鞘也往下垂滴着雨水,他一直走进了村子,就来回转头向两旁观望。这时村中的人家多半已用毕晚餐睡了,所以只有一家的柴扉里还有微明的灯光穿着紊乱的雨丝透出。这个人下了马,他是赤足绑着草鞋,所以在雨地下走着还很便利。

他一手牵马,一手去推门,门一推就开了,他毫不客气地拉着马往门里就走。

这院落不大,只有两间草房,这人牵马进来。屋中却没有人听见声音走出来。这人就将马撒手,愣拉门进屋。原来这屋中除了锅碗杂具之外,只是有几架书,有一个书生正在灯下读书,这人只见他的嘴动,却不晓得他读的是什么。此时书生已然看见了这位不速之客,他便蓦然站起身来,问说:“你是哪里来的人?为什么不叫门,就闯进我的屋里?”这位来客却直眉瞪眼,指指他自己的嘴,又摆了摆手,表明他不会说话。

书生到此却十分惊异,心说:怎么在这黄昏时候,外面又下着雨,竟来了这么一个哑巴呢?他拿起笔来,刚要写字给他看,问他的来意。这哑巴从身边掏出来一个小布包,布包也很潮湿了,放在桌上打开,就见里边有几锭黄金,还有一张字纸。哑巴就指着那张字纸叫书生看,上面却写着“绥江县桐花村耿六娘”。

书生看了不禁惊异,定睛去打量这哑巴,哑巴又用手势表示着意思,询问那耿六娘住在哪里。书生又写了几行字,问哑巴是从哪里来?找耿六娘是有什么事?可是哑巴连一个字也不认识。这书生就只好随他出屋,看见了马匹、包裹、宝剑,就冒着雨带他出门,在黄昏雨水里指给他,往西隔着两个门便是他所要找的人的家,于是哑巴笑着拱手,表示道谢,他就牵着马走去。

这里的书生十分惊异,回到屋中,书本再也读不下去。是夜雨落得越大,书生悄悄地到那耿六娘的家门前,隔篱去偷听。只听见篱内马嘶,并有哑巴啊啊的说话及女人嘻嘻的笑声,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书生既怀疑又气愤,就回到家里。

原来这书生名叫高朗秋,别号“云雁”,是个秀才,可是屡试不中,现已二十六七了,还是个“生员”。他的父母俱死,因为他总中不了举,就把自幼订下的婚事退了。有个胞兄名茂春,在河南省做个小小的知县,他只是孤身一人居此。只有两间草房,没有半亩田地,也用不着他务农,他只是天天在屋中写字,作画,抚琴,读书。他所读的书最是复杂,不仅是古文经史,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医卜星相,他无不研习,并且还通兵书、精剑法。他是村中最有名的人,谁都知道“文武全才的高秀才”。他虽年纪不大,可是村中有了什么事都要来请教他,他是村中的“圣人”。

同时,本村中还有个为人所不齿的女人,可是又人人皆惧怕她,那就是耿六娘,外号叫“碧眼狐狸”。碧眼狐狸的爸爸就是个大盗,已于三年前被官人捉获正法了,只剩下她一人,她就走南闯北,时常数月不归。她是个闺女,这时还不过二十四五,还没有嫁人。可是有个县里的文案先生与她相识,时常在她的家里住,二人如同夫妻一般。那文案先生名叫费伯绅,年约三十岁,是高朗秋的同窗好友,而且是诗酒之交。当下高朗秋见自己的朋友这些日没有来,那妇人又勾引来一个哑巴同她在一起居住,就生气极了。

到了次日,雨仍未止,费伯绅仍然没从城内来,高朗秋也不便去找他,更无权去替朋友找碧眼狐狸质问。不想过了二日,天晴了,那哑巴公然在碧眼狐狸的家中居住,碧眼狐狸也公然挽上了头,改了妇人的装束,向村里的人说:“我的当家的来啦!他虽然是个哑巴,可是他很有钱。我们俩人是去年在外边相识的,有朋友给做的媒,他家里有许多茶树,他都变卖了,来到这儿跟我过日子。我们现在至少也有几千两银子。我们要买地,盖庄子,我们还要抱个孩子呢!”

村子里的人都在暗中笑她,骂她,可是那哑巴却很好,天天穿着很整齐的衣服,如同是个绅士。虽不会说话,可是见了村中的老翁老婆,他就带笑拱手,见了小孩他就很喜欢地摸脑袋,见着穷人,他就掏出大把的钱来施舍。并且时常进城,从城里买的药品、绒线、布、点心,时常挨着门送礼。别人若不收他就作揖,因此又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好的,都叫他“好哑人”。连带着碧眼狐狸耿六娘也很安分,并且名声也渐渐恢复了。

十天之后,忽然一日费伯绅到了高朗秋家里,问明了详情,就愤愤地说:“那狐狸娘儿们真没有良心!不是我在衙门维护着她,她还能在这儿住?她有几件大案都拿在我的手里,我要一把它抖出来,她就得捉到衙门里判死罪。如今她从哪儿招来个野哑巴,竟公然与她做夫妻?哑巴还有那么多钱?多半也是个强盗!朗秋兄,你自管上手打人,打伤打死了都有我!”高朗秋也自矜剑法高超,就提剑随同前往。到那里一打门,门还没有开,他们就隔着短篱,看见哑巴正在教碧眼狐狸练武。那哑巴的身如捷猿飞鹤,拳似闪电流星。高朗秋一看,就吓得赶紧把宝剑藏在一块石头后面,不敢随费伯绅走进去。

少时柴扉开了,费伯绅气愤愤地走了进去。高朗秋隔着短篱向里观看,就见妇人倒还似未忘旧情,向费伯绅说:“你别吃醋!我跟了他,是因为他有钱,也是为跟他学武,早先咱俩怎么好,现在还是怎么好,只是别叫他知道就是啦!”哑巴在旁边发怔,也不知他媳妇跟人说的都是什么。

费伯绅就瞪着眼睛,问说:“这哑巴是个干什么的人?他叫什么名字?

是你愿意嫁他,还是他凭仗着会些武艺,就强占了你?”

碧眼狐狸的高身材摇摇摆摆的,长脸上带着微笑,拿手摸着头上插的野花,说:“都不是!哑巴姓什么叫什么,连我也不晓得。不过他却名头极大,江湖上无人不知,跟你说你也不能明白,你就放心吧!我跟他本没有什么交情,是去年我往江南去看我的师哥,在路上与他见了面。我早就知道他是江湖上最有名的人,我就跟他一套近,不想他就看上了我,问我在哪儿住,我就托店家写了一个住处给他。我本想这么远的路,他绝不能来的,可是没想到他真来啦!”

费伯绅气得顿脚说:“他真来,你就真嫁他?”

碧眼狐狸也把脸一绷,说:“你可别跟我撒脾气!我又不是你娶的,你买的。别说我嫁哑巴,就是我嫁瞎子你也管不着!”

费伯绅气得浑身乱抖,说:“好!好!这是你说的话,我记住了!以后你可别后悔!”

两人这样一吵,哑巴看不过,瞪着眼过去就是一脚,将费伯绅踹得躺在地下。费伯绅往起来挣扎,并骂着说:“哑贼!你敢打我?我是衙里的先生!”哑巴并不知他嘴里说的是什么,提起他的一条腿往外就扔。费伯绅的身子就从短篱飘过去,咕咚、哎呀,他的胯骨摔坏了,再也爬不起来。

哑巴从里面把柴扉关上,高朗秋将他的朋友搀扶回家。

费伯绅痛得张牙咧嘴,不住大骂,立时就要回衙门去叫官人来,把哑巴和他的情妇全都捉了去。高朗秋却摆手说:“不可!你没听那妇人刚才说的话吗?哑巴确实不是个等闲的人物,你不懂,可是他那身武艺我看得出来!你若叫官人来,不但徒劳往返,并且倘若叫哑巴恨上了你,他随时可以将你杀害!”费伯绅听到这里,便打了个冷战,于是自己只好忍气吞声,自己回城里去养伤。但是,到底他是个衙门里的文案先生,他的权势是可畏的,所以到第二日,碧眼狐狸耿六娘又假作进城去买东西,背着哑巴前去看他。由此二人秘密地重叙旧好,可是费伯绅再也不敢到桐花村来了。

桐花村中的哑巴高高兴兴地享受着他半生所没有享受的家室幸福,没事之时,就传授给他的情妇几手武艺或是和同村人打手势谈谈天,早忘了那在九华山上的他的师弟江南鹤。可是,每逢他教给耿六娘武艺之时,总见有一个人隔着短扉向里偷看,那就是本村的那个秀才。他也不大介意。因为他教给耿六娘的这点儿武艺,不过是他全身武艺中的百分之一,就是全叫别人学了去,与他相较起来,还是如井蛙望天、蜉蝣撼树,差得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