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某精神病院第二十三号患者经常跟人讲这个故事。这个疯子的年龄应该已经超过三十岁了,猛地一眼看上去却显得很年轻。他前半生的经历——不,先不讲这些事了。他一动不动的双手抱膝,不时的望向窗外(铁窗外,一棵掉光叶子的槲树,桠杈伸向正在酝酿着下雪的天空),絮叨的向院长博士和我讲了这个故事。当然了,他也不是纹丝不动的。比如,讲到“很是诧异”的时候,他就忽然往后仰了下脸……
我很有把握自己详细记下了他说的所有话。假如有人看完我的笔记觉得不甚满意,那么请亲自去东京市外xx村的精神病院找疯子本人吧。面向显得很年轻的二十三号患者一定会尊敬的点头致意,让你坐在那把没有靠垫的椅子上。接着,面带犹豫笑容的详细的把这个故事跟你再说一遍。最后——我还清晰的记得他跟我们讲完这个故事之后的脸色——他刚站起来就抡起拳头,无论面对谁都恶语相向:“滚出去!坏蛋!你也是个愚蠢、多疑、色情、厚脸皮、傲慢、利己主义的畜生!滚出去!坏蛋!”
一
三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别人一样,背着行李,从上高地的温泉旅馆出发计划攀登穗高山。众所周知,要登顶穗高山,只有沿着梓川逆流而上这一条路。我曾经还攀登过枪岳峰呢,穗高山更是易如反掌。因此,我没带什么向导,独自一人行攀爬在晓雾弥漫的梓川峡谷路上。
梓川峡谷的雾丝毫没有消散的迹象,反而愈来越浓。我在路上走了约莫一个钟头,中间曾经一度想要回到出发地——上高地的温泉旅馆。但是即使折返回去,也要等雾散了才行。可是,雾却越来越浓。算了,干脆接着爬到山顶吧。——我默默决定。因此,为了继续向梓川峡谷前进,得从矮竹林穿过去。
可是,浓雾始终遮挡在我眼前。当然也不是完全看不见,时而也能从雾里依稀看到粗壮的山毛榉和葱葱郁郁的枞树枝,以及放牧的牛马。不过,这景物都只是匆匆一瞥,就又消失在浓雾里了。没过多久,走的双腿疲惫,肚子也咕咕叫了——被浓雾打湿了的登山服和绒毯都变得愈加沉重。我不得不认输了,只能顺着岩石被水流击打的声音向着梓川峡谷方向前进。
我找了个水边的岩石休息,准备吃饭。光是诸如打开牛肉罐头啦,寻找枯枝生成篝火啦等等,就花费了十几分钟。不知何时一直跟我作对的浓雾消散了。我啃着面包,看了一眼手表,上面显示已经一点二十分了。令我更加诧异的是,手表的圆玻璃盘上出现了一张可怕的脸。我受惊过度,回头一看,就这样,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了河童。我身后的岩石上出现了一只河童,一只和画上一摸一样的河童。它抱着白桦树枝,一只手平支在前额上遮阳光,满眼好奇的俯视着我。
我愣了一下神,一刹那纹丝不动。河童好像也很惊讶似的,连平支在前额上遮阳光的手都没动一下。不久,我一跃而起,扑向站到岩石上了河童。与此同时,河童闪开了。或者说,它是逃跑了,因为他身子一闪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我更加惊讶了,私下观察周围的竹林。原来河童并未消失,而是做出一副随时要逃走的样子,在离我两三米的地方盯着我呢。其实这倒不让我惊讶,我惊讶的是河童身上的颜色。之前在岩石上看着我的时候河童身上是灰色的,现在却变成绿色了。我大喊一声:“畜生!”再一次向它扑去。毫无疑问河童又跑了。就这样,我穿过竹林,越过岩石,玩命的追了它约莫半个小时。
河童跑的比猴子还快。我玩命追着它跑,好几次险些跟丢了。还有几次我踩滑跌倒。得亏当河童跑到一颗生长粗壮的大橡树下的时候,被一头长着粗壮犄角、眼带血丝的公牛拦住了去路。河童一看见公牛,吓得尖叫连连,翻筋头儿一样跃进了高高的竹林丛里。我心里想着:这次让我逮个正着,太好啦,于是跟着也跃了进去。我没想到是那竟然有个洞穴。我的手指头刚刚够着河童光滑的后背脊梁时,却突然掉进了黑乎乎的深渊。人类真是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也会胡思乱想。我愕然的同时,脑子里闪过上高地的温泉旅馆旁边的那座“河童桥”。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摔得眼冒金星,不知何时昏了过去。
二
好不容醒了过来,我睁眼一看,我仰面躺在地上,周围围着很多河童。其中一只厚嘴唇上戴着夹鼻眼镜的河童,正跪在我身边,把听诊器放在我胸脯上。那只河童见我睁眼醒了过来,向我打手势示意“安静”,接着对后边围着的河童招呼道:“x,x!”另有两只河童不知从何处找了一副担架过来。我被放在担架上,在一群河童的簇拥下,不知要被抬到哪里。我们安静的走了几百米。道路两边的街道和银座没什么差别。道路两边生长着成行的山毛榉树,树后面也井井有条的排列着装了遮阳幕布的各种商店,林荫道上甚至还有几辆汽车奔驰而过。
没过多久,我们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里,我被抬着进入一座房子里。后面我才了解到,这个房子就是戴夹鼻眼镜的河童——被大家称为查喀的医生的家。我被查喀医生安排在一张整洁舒适的床上躺着,他还让我喝了一杯透明的药水。我躺在床上,听由他们的指挥。说真的,我全身上下的关节都在疼,我根本动弹不了。
查喀医生每天一定会来帮我诊视两三回。我最早看到的那只河童——一只被称作巴咯的渔夫,约莫三天来看望我一次。河童对人类的了解,远远超过人类对他们的了解。我猜这可能是因为河童捕获的人类比人类捕获的河童多得多的缘故。也许说是捕获不是很准确,但在我来到河童国之前早有人类来过这里,并且一生都住在河童国的也不在少数。因为什么缘故呢?在这里,人类可以只靠自己不是河童而是人类这个特权就可以不劳而获度过一生。听巴咯说,以前有个年轻的修路工人偶然到了河童国,并且娶了雌河童当妻子,终老在此。据说这个雌河童不但是本国第一美女,她哄弄修路工人丈夫的手段也分外厉害。大概过了一星期,依据河童国法律,我这个人类身为“特别保护民”,被安排住在了查喀医生家的隔壁。给我安排的房子虽然不大,但是房子装修的很精致。而且,河童国和人类国家的文明程度没什么差别——至少跟日本差不多。客厅在临街的一面,角落里摆放着一架小小的钢琴。墙上挂着一幅蚀刻类似的东西,并且镶了镜框。可是,这房子面积大小、桌椅尺寸,都是以河童的身材比例定制的,我在里面就像进了儿童房。这是唯一让我觉得不方便的地方。
每天傍晚时分,我都会邀请查喀和巴咯到这里来做客,教我学习河童的语言。当然,来我这里的河童不仅有他们,因为好奇心,就连玻璃公司的老板嘎尔——查喀量血压的患者,也来过我这里。不过,在刚开始的半个月时间里,我最好的朋友还是渔夫巴咯。
一个暖暖的傍晚,隔着桌子,渔夫巴咯和我对面而坐。不知道为什么,巴咯突然不说话了,他瞪着两只大眼盯着我。我感觉很奇怪,就问:“x,b,?”翻译过来的意思是说:“喂,巴咯,怎么啦?”巴咯不仅没回复我,还突然站起身来,伸出舌头,像青蛙似的作势要扑到这身上。我越想越害怕,默默从椅子上起身,计划一跃就蹿到屋外去。幸亏这个时候,查喀医生进来了。
“喂,巴咯,你在干什么?”查喀依旧戴着夹鼻眼镜,凶狠地瞪着巴咯说。
巴咯应该是害怕了,数次用手摸摸脑袋,对查喀表达歉意:“真的太抱歉了。我就想逗这位老爷玩,觉得挺有趣的。请老爷你原谅吧。”
三
接着讲下去之前,得先跟他们解释下河童到底是什么。河童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至今还尚未有定论。但是对我来说,我已经跟它们一起住过,当然确定它们是存在的了。那么河童究竟是种什么动物呢?它们脑袋上长着短毛,手脚上有蹼,就跟《河童考略》记载的差不多。身高约莫一米左右的样子。据查喀医生描述,一般体重在三十磅的样子,当然偶尔也会有五十几磅的超大河童。头顶上有一个凹进去的椭圆的一块,年龄越大就会变得越来越硬。老年的巴咯头顶上的凹处跟年轻的查喀医生的凹处完全不一样。河童的皮肤是最为奇怪的。它们跟人类不同,没有固定的肤色,它们的肤色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举个例子来说,在草丛里,会变成草绿色;在岩石上,就变成岩石那种灰呼呼的颜色了。就跟变色龙差不多。也许在某种皮肤组织方面,河童和变色龙有相似的地方吧。关于它们皮肤这件事,我记得民俗民俗学上有过记载,西国河童的皮肤是绿色的,东北河童的肤色是红色的。我还想起来,我当时追赶巴咯的时候,他从我眼前失踪了那一次。此外,我估计河童的皮下脂肪应该非常厚,因为这个位于地下的河童国气温挺低(平均在华氏五十度左右),但是它们却都不穿衣服。当然也没必要说,每只河童都戴眼镜,携带纸烟盒和钱包之类的东西,河童的腹部有一个跟袋鼠类似的袋子,所有东西都扔在里面很是方便。让我觉得好笑的是,它们连腰身也不遮挡起来。有一次,我忍不住问巴咯为什么会这样。巴咯听完哈哈大笑,回复我说:“我觉得你遮挡起来更加好笑呢。”
四
我慢慢学会了河童日常讲的语言,也渐渐了解了河童的风俗习惯。可是,其中有一个让我很费解的荒唐的习惯:人类认为严肃正经的事,河童却觉得是笑话;而人类觉得是笑话的事儿,河童却当做严肃正经的事儿。诸如说,人类认为正义、人道之类的是天经地义的;但是河童却觉得这些十分可笑。总的来说,它们对滑稽可笑的看法,和人类完全相反。有一次,我和查喀医生说起计划生育的事儿,查喀笑的夹鼻眼镜差点掉下来。毫无疑问我生气了,于是质问他为什么笑。我记忆里查喀是这样说的——也许我的记忆会有点偏差,因为当时我对河童语言还不是特别精通。
“不过,只从父母利益的角度来考虑问题,本身就十分可笑,太自私啦。”
此外,在人类看来,河童的生育确实非常奇怪。没过多久,我到巴喀的诊所参观它老婆分娩的过程。河童的分娩跟人类差不多,需要医生和产婆的协助。但是,临产时,准父亲会对着准母亲的下身大声喊道:“你想好了要来到这个世界了吗?想好了再跟我说。”巴喀也一样,跪在地上反复说这样的话。接着用桌上的消毒药水漱漱口。她妻子肚子里的孩子可能想的比较多,就悄声回答:“我不想生到这个世界。第一,我不想遗传我父亲的精神病。第二,我认为河童的存在是很罪恶的。”
巴喀听了,不好意思的摸摸了头。旁边的产婆立刻给妻子的下身注射了一粗玻璃管的液体。他妻子放松的长叹了一口气。与此同时,本来很大的肚子就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