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公说:老子推崇的“道”是虚无的,顺应自然,以无为来适应种种变化,所以他写的书中,有很多微妙难懂的措辞。庄子远离道德,纵意畅言,但其学说的要点也还是归于自然。申子勤奋自勉,致力于循名责实之学。韩非子以法度为依据,决断世事,明辨是非,用法到极点就变得严酷苛刻,绝少施恩。他们的主张都始于道德的理论,而老子的思想是最为深邃旷远的。
司马穰苴列传
司马穰苴是田完的后代儿孙。齐景公的时候,晋国攻打齐国的东阿和甄城,燕国侵犯齐国黄河南岸的地区,齐军都大败。齐景公为此而深感忧虑。于是晏婴就向齐景公举荐田穰苴道:“虽说穰苴是田家的妾所生之子,可是他这个人的文才能使大家归顺;武略能使敌人畏惧。希望君王能试用他。”于是齐景公召见了穰苴,跟他共同讨论军国大事,谈后齐景公感到非常高兴,当即任命他做了将军,令他率兵抵抗燕、晋两国的军队。穰苴说:“我地位一向卑微,君王您将我从平民中提拔起来,使我位居大夫之上,士兵们不会服从我,百姓也不会信任我,人的声望若是轻微,权威就难以树立,希望您能派一位深受君王宠信、深受众人尊重的大臣来做监军,才可以服众。”于是齐景公答应了他的要求,派庄贾前去做监军。
穰苴辞别了景公后,便和庄贾约定:“我们明天正午在军门会合。”第二天,穰苴率先赶到了军门,立起了计时用的木表和漏壶等着庄贾。庄贾一向骄盈显贵,觉得率领自己的军队,自己又做监军,就无须特别着急;他的亲戚朋友给他饯行,留他喝酒。已经到了正午,庄贾还没来。穰苴就放倒木表,摔破漏壶,进了军营,整饬军队,宣布了各种纪律。等到他部署完毕,已是傍晚时分,庄贾这时才来。穰苴说:“为什么来得这么晚?”庄贾报歉地解释道:“我的朋友亲戚们为我送行,所以耽搁了。”穰苴说:“身为将领,在接受命令的那一刻起,就应该忘记自己的家庭,来到军队宣布纪律后,就应该忘记私人的交情,擂鼓进军的紧急关头时,就应该忘记自己的生命。现在敌国侵略已经深入内地,国内到处骚乱不安,战士们已在前线风餐露宿,无所隐蔽,国君睡不好觉,吃不香甜,全国百姓的性命全都维系在你的身上,还说什么送行呢!”于是穰苴把军法官叫来,问道:“按照军法,对约好时间却还是迟到的人该怎么处置?”回答道:“应当斩首。”庄贾非常害怕,派人飞马禀报齐景公,请求景公搭救。报信的人走后不久,还没来得及回来,穰苴就斩了庄贾,并在全军巡行示众,全军将士都感到震惊,非常害怕。过了好长时间后,齐景公派来的使者才拿着符节来赦免庄贾。使者策马飞奔直入军营。穰苴说:“将领在外作战,有时可以不接受国君的命令。”又问军法官道:“驾着车马闯入军营,军法上是怎么处置的?”军法官说:“应当斩首。”使者感到异常恐惧。穰苴说:“不能斩国君的使者。”于是斩了使者的仆人,砍断了车子左边的夹车木,杀死了在左边驾车的马,向全军巡行示众。又派使者回去向齐景公报告此事,然后就出发了。对于士兵们安营、掘井、立灶、饮食、求医吃药这样的事情,田穰苴全都亲自过问并慰问他们。还把专为自己这个将军而用的物资粮食全都拿出来款待士兵。自己同士兵平分粮食,还特别照顾体弱有病的人。三天后穰苴重新整顿军队。病弱的士兵也都要求跟着他一同奔赴战场,争先恐后地为他而战。晋国的军队知道了这种情况后,就撤回了军队。燕国的军队知道了这种情况后,也将军队撤到黄河北岸,因而分散松懈,于是此时齐国的军队趁机追击他们,收复了所有沦陷的国土,然后带兵凯旋。
大军还没回到国都,穰苴就解除了战时的装备,取消了战时的法令。宣誓立盟之后才进入国都。齐景公率文武百官到城外去迎接他们,按照礼仪慰劳将士们之后,才回到寝宫。齐景公召见了田穰苴,尊封他为大司马。从此,田氏在齐国就一天天地显贵起来。
后来,大夫鲍氏、高氏、国氏等一班人忌妒他,就在齐景公面前中伤他、诬陷他。齐景公免了他的官职,穰苴得病后死去。田乞、田豹等人因此而怨恨高氏、国氏家族的人。此后,田常杀死齐简公,把高氏、国氏家族全部诛灭了。到田常的曾孙田和时,便自立为齐威王。他用兵打仗大显权威,大多是模仿穰苴的做法,各国诸侯都来朝拜齐国。
齐威王派大夫研究讨论古时候的各种《司马兵法》,将大司马田穰苴的兵法也放在里边,因而定名为《司马穰苴兵法》。
太史公说:我读《司马兵法》时,感到它宏大广博,深远到不可测度。即便是夏、商、周三代的战争,也不能完全发挥出它的内涵,像现在说穰苴的文字类似于《司马兵法》的文字,也未免是过分褒奖了。至于说到田穰苴,不过是为了一个小小的诸侯国领兵打仗,怎么能与《司马兵法》相提并论呢?世人既然这么推崇《司马兵法》,因此我就不再评论了,只写下这篇《司马穰苴列传》。
商君列传
秦孝公任用商鞅后不久,商鞅打算变更法制,孝公却怕天下人因此而议论自己。商鞅说:“在行动上犹豫不决,就不会搞出名堂,在事业上犹豫不决,就不会取得成功。况且超出常人的行为的人,本来就常会被众人非议;有独特见解的人,必定会被众人嘲笑。愚蠢的人在事成之后都弄不明白发生过什么,聪明的人事先就能预见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做大事不能先同百姓谋划,只可以在事成后与他们共享成功的欢乐。探讨高深道理的人不与世俗合流,成就显著功业的人不与众人共谋。因此,只要圣人能够使国家变得强盛,就不必沿用陈规;只要能够使百姓获益,就不必遵循旧制。”孝公说:“好。”甘龙说:“不是这样。圣人不变更民俗而施以教化,聪明人不改变法制而治理国家。顺应民俗而施以教化,不费力就能取得成功;沿袭成法治理国家,官吏习惯,百姓相安。”商鞅说:“甘龙所说的是世俗的那一套说法啊。老百姓都安于旧有的习俗,而读书人则拘泥于书本上的见闻。让这两类人奉公守法还可以,但不能与他们谈论成法以外的事情。三代礼制不同却都能一统天下,五伯法制不一却都能各霸一方。智者制定法度,愚人被法度制约;贤人变更礼制,俗人被礼制约束。”杜挚说:“没有百倍的利益,就不能变更成法;没有十倍的功效,就不能换掉旧器。遵循成法可以无过失,遵循旧礼不会出偏差。”商鞅说:“治理国家的方法不是一成不变的,只要有利于国家就不必仿效旧的法度。所以汤武不沿袭旧的法度而能统一天下,夏殷不更换旧的礼制结果自取灭亡。反对旧法的人不应该被非难,而沿袭旧礼的人也不值得赞扬。”孝公说:“讲得好。”于是便任命商鞅为左庶长,终于下达了变更成法的命令。
按照新法,十家为一什,五家为一伍,彼此监视检举,一家若犯法,十家连带着治罪。不告发奸恶者,处以拦腰斩断的死刑,告发奸恶者,与斩敌首级者同样受赏,藏匿奸恶者,与投降敌人同样受罚。一家有两个以上成年男子而不分开另立门户的,赋税加倍。立下军功者,按功劳大小分别升爵受赏;为私利斗殴的,按情节轻重分别处以刑罚。努力从事农业生产,因而粮食丰收、布帛增产的人,免除他本人的劳役或赋税。从事工商业的人,以及那些懒惰而贫穷的人,将他们以及他们的妻子儿女全都收为官奴。王族中没有立军功者,不能列入家谱。明确规定尊卑爵位的等级,各按其等级占有土地、房产、家臣奴婢的数量、服饰式样等。有军功的人都显赫荣耀,没有军功的人,即使很富有也没有显荣的地位。
新法已然准备就绪后,还没公布,唯恐百姓不相信,就在国都市场的南门立起一根三丈长的大木头,招募百姓中有能把木头搬到北门的人,赏十金。百姓觉得这件事非常奇怪,没人敢动。于是又宣布“能将木头搬到北门的人,赏五十金”。有一个人把木头搬走了,当下就赏给他五十金,借此事表明令出必行,绝不欺骗百姓。接着就颁布了新法。新法施行了整一年,秦国老百姓去国都投诉新法不当的人数以千计。正在这时,太子触犯了新法。商鞅说:“新法不能顺利推行的原因,是上层人先去触犯它。”于是准备依新法处罚太子。太子是国君的继承人,又不能对他施以刑罚,于是就处罚了太傅公子虔,以墨刑处罚了传授他知识的老师公孙贾。到了第二天,秦国人就都奉行新法了。新法推行了十年后,秦国百姓都感到非常满意,路不拾遗,山林中也没有了盗贼,家家富裕充足。百姓勇于为国家作战,不敢为私利而争斗,乡村、城镇的社会秩序都非常安定。当初说新法不当的秦国百姓,又来说法令适当了,商鞅说:“这些都是扰乱教化的人。”于是把他们全都迁到边疆去。此后,再没有老百姓敢议论新法了。
张仪列传
张仪是魏国人。他当初曾与苏秦一起拜鬼谷子先生为师,学习游说之术,苏秦自认为其才学比不过张仪。
张仪完成学业后就去各地游说诸侯。他曾与楚相一起喝酒,席散后,楚相丢失了一块玉璧,相府的门客们怀疑是张仪拿的,说:“张仪贫穷,品行卑劣,一定是他偷了宰相的玉璧。”于是,众人一起捉住张仪,打了他几百竹板。张仪始终没有承认,后来只好释放了他。他的妻子又悲又恨地说:“唉!你如果不读书也不游说,又怎会受到这样的侮辱呢?”张仪对他的妻子说:“你来看看我的舌头还在吗?”他的妻子笑着回答:“舌头还在呀。”张仪说:“那就够了。”
那时,苏秦已说服了赵王,得以去和各国缔结合纵的联盟了,可是他担心秦国趁机攻打各诸侯国,那么盟约在结缔之前就会遭到破坏。苏秦又考虑到没有合适的人能派往秦国,于是派人暗中劝说张仪:“当初您与苏秦感情很好,现在苏秦已经当权,您为何不去他那里做事,以实现您功成名就的愿望呢?”于是张仪就去了赵国,呈上名帖求见苏秦。苏秦就传令手下人不给张仪通报,又设法让他好几天都不能离去。此后苏秦才接见了他。苏秦让他坐在堂下,让他吃奴仆、侍妾们吃的饭菜,还屡次责备他道:“凭着您的才能,竟把自己弄到如此穷困潦倒的地步。难道我不能够举荐您让您富贵吗?只不过您不值得录用啊。”说完这些话后就把张仪打发走了。张仪之所以来投奔苏秦,是自认为大家都是老朋友了,能够得到苏秦的帮助,不料反而被苏秦羞辱,张仪感到很生气,他考虑到诸侯中除了秦王没有谁是值得侍奉的,只有秦国有能力侵扰赵国,于是就去秦国了。
苏秦在张仪离去后,对他的一个门客说道:“张仪是天下少有的贤士,恐怕我比不上他呀。幸亏如今我比他先受到重用,而也只有张仪才能够掌握秦国大权。然而,他非常贫穷,没有进身的资本。我担心他会满足于小的利益而无法成就大的功业,所以就把他召来羞辱他一番,用以激发他的斗志,请您替我暗中侍奉他。”苏秦接着把自己的想法禀明了赵王,赵王拨出财物和车马,派人暗中跟着张仪,与他投宿同一间客栈,逐渐接近他,供给他车马金钱,凡是张仪需要的,全都供给他,却不向他说明是谁供给的。这样张仪才有机会拜见秦惠王。惠王任用张仪为客卿,与他商讨攻打各诸侯的计划。
此时,苏秦派来的门客来向张仪告辞,张仪说:“我是靠了您的鼎力相助,才得到显赫的地位,我正要报答您的恩德,您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走呢?”门客说道:“其实我并不了解您,真正了解您的人是苏先生。苏先生担心秦国会攻打赵国,从而破坏合纵联盟的计划,他认为除了您之外,没有谁能掌握秦国大权,所以他才故意激怒先生,派我暗中供给您钱财,这都是苏先生的谋略啊。如今先生您已被重用,请允许我回去复命吧!”张仪说道:“唉呀,这些权谋本来都在我研习的范围内,而我却未能察觉到,我实在没有苏先生高明啊!况且我刚被秦王任用,又怎么能图谋攻打赵国呢?请您替我感谢苏先生,只要在苏先生当权之时,我张仪又怎么敢与他作对呢?”张仪出任秦相以后,写信警告楚相说:“当初我和你一起喝酒,我并没偷你的玉璧,你却派人鞭打我。现在你要好好地守护你的国家了,我要偷你的城池了!”
孟子荀卿列传
太史公说:我读《孟子》一书,读到梁惠王问孟子“怎么做才会有利于我的国家”,就会放下书来感慨一番。还说:哎呀,功利真的是祸乱的开始啊!孔子很少谈及功利,是为了防备常常出现祸乱的根源啊。所以说:“按照功利来处理事情,人们会产生很多怨恨。”上至天子,下到平民百姓,喜好功利的弊病又有什么不同呢!
孟轲是邹国人。他曾向子思的弟子求学。当他通晓事理之后,便去游说齐宣王,然而齐宣王并没有任用他。于是他去了魏国,梁惠王不但没有听信他的主张,反而还认为他的话迂曲空阔、脱离实际。那时候,秦王任用商鞅,结果国家富足,兵力强大;楚王、魏王任用吴起,打了一些胜仗,削弱了强敌;齐威王和齐宣王任用孙膑和田忌等人,结果国力强盛,各诸侯都东来朝拜齐王。当各诸侯国正力求“合纵连横”,将能攻善伐当作贤能的时候,孟子却称颂尧、舜以及夏、商、周三代的功德,因此他的学说不能满足他周游的那些国家的君王的需要。于是孟子就回到家乡和万章等人整理《诗》、《书》,阐述孔子的学说,写成《孟子》一书,共七篇。在孟子之后,出现了学者驺子等人。
齐国有三个驺子。在孟子之前的叫驺忌,借着弹琴的技艺求见齐威王,随后他便参与了国政,被封为成侯并当了宰相,他生活的时代要先于孟子。第二个叫驺衍,生于孟子之后。驺衍看到了那些掌握大权的诸侯们越来越荒淫奢侈,不崇尚德政,不按照《诗经?大雅》所要求的那样先自我修养,再推行到百姓。于是便深入观察天地万物的阴阳消长,记述下怪异迂曲的变化,写下《终始》、《大圣》等篇,共十多万字。他的言论宏大空阔,荒诞不合情理,一开始必定先验证细小的事物,然后推而广之,以至无边无际。先从现世说起,再往前追溯到学者们共同研讨的黄帝时代,大体上依着时代的盛衰变化,记载下不同时代的祸福制度,再从黄帝时代往前推到更远,直到天地还没形成的时候,真是深远玄妙,不能考究它的本源。他先将中国的名山大川列出,山谷里的禽兽,水土所生的,物类里最珍贵的,推而广之,直到人们看不到的海外的东西。他说自开天辟地以来,金、木、水、火、土这五德相生相克,各有治理天下的方法,而历代帝王的人事更替都正好与天道相配合。他认为儒家所谓的中国,只不过在全天下的八十一分中占一分罢了。中国名为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又分九个州,即夏禹依照次序排列的九个州,但不算是州的全部数目。在中国以外像赤县神州的地方还有九个。那才是所谓的九州。那里都有小海环绕着,人与禽兽不能与其他州的同类彼此相通,像是处在一个独立的区域,才算是一州。像这样的州总共有九个,更有大瀛海环绕在它的外面,这才到了天地的边际了。驺衍的学说都是这一类的。然而,总括它的主旨,必定都归结到仁义节俭上,并在君臣上下以至六亲之间施行,只不过开始时的述说的确是空泛不实的。王公大臣们初见他的学说,惊异之下而引起思考,并受到感化,到后来却不能实行它。
因此驺衍在齐国受到尊重。他到魏国,梁惠王来到郊外迎接他,与他行宾主的礼节。他到赵国,平原君侧身陪行,亲自用衣服为他拂拭席位。他到燕国,燕昭王拿着扫帚清洁道路为他做先导,并请求他让自己坐在弟子的座位上听他教诲,还修建碣石宫让他住,亲自前去拜他为老师向他学习。驺衍写了《主运》一书。驺衍在各国周游都受到如此崇高的礼遇,这与孔丘在陈国、蔡国断粮,孟轲在齐国、梁国遭到困厄,岂能相同!从前周武王靠仁义讨伐殷纣王从而称王,伯夷宁肯饿死也不吃周朝的粮食;卫灵公问起孔子行军布阵的事,孔子却不予回答;梁惠王计划攻打赵国,孟轲却称颂周太王离开邠地的事迹。这难道是有意迎合世俗随便附和君主么!拿着方榫子却想要放入圆榫眼里,哪放得进去呢?有人说,伊尹背着鼎去勉励汤行王道,结果汤成就了王业;百里奚在车下喂牛而被秦穆公任用,因而秦穆公称霸诸侯。他们的做法都是先采取行动投合君主的意愿,然后再引导君主走上正道。驺衍的话虽然不合常理,或许也有伊尹负鼎、百里奚喂牛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