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这天是正月二十九,北京人说:“节也过了,年也跑了。”
这月是“小建”,明天二月初一,后天就“龙抬头”了。花园大院住的那位刘太太蔡湘妹,虽然拖着一条被箭射伤的腿,可是痛痛快快、高高兴兴、风风光光的,过了这个新年与灯节。她跟得禄的老太太和得禄嫂,跟李家的二嫂子、张家的三婶子、马家大姑娘,连斗了二十多天的“梭胡”,赢了好些钱,比她走软绳卖艺挣的钱还多。同时她的当家的一朵莲花刘泰保,在外面赌钱也赢了不少。她真快乐,买了张“胖小子摸鱼”的年画贴在屋里,她希望今年自己生这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小孩子。她也不想搬家了,而且得禄的老太太现在跟她很好,还要认她作干女儿呢!
可是,前一天晚上,她丈夫刘泰保瞧着她的腿完全利落了,现在要给她一条软绳,她照旧能跳“八仙庆寿”,遂就说:“我说,喂!咱们明儿该干正经的啦!明天买点儿礼,先到鼓楼西看看玉小姐去。年前她不是说以后你可以常常到她宅里去玩吗?那咱们就索性借此拉拢拉拢她。我也不是想巴结玉宅,好在提督衙门找差事;那一箭之仇,咱们也可以不报,只是,爸爸死在土城的事咱们可别忘啦!跟她宅里走熟活了,先打探打探碧眼狐狸的底细,那小狐狸到底是谁?自然,就是小狐狸跟咱们走个头碰头,咱们也是犯不上动手自讨苦吃,可是,斗虽斗不了他,我刘泰保还会用智赚。万一,这宝押对啦,小狐狸落了网,把咱们去年丢的那些脸挣回来是真的!你说怎么样?明天你辛苦一趟。把小狐狸捉住了,咱们威镇九城,你看那时候得有多少镖店请我去帮忙?得有多少宅门请我去教拳?等到五月节,叫你穿绣花裙子,樱桃、桑葚、棕子,咱们成筐整篓的买!”
蔡湘妹说:“你当是我跟了你净图吃穿啦?得啦!别说啦!明儿我去就是啦!你当是就你记着,我把我爸爸死的事情就忘啦?”她边说边拿新绸子的手绢蘸眼泪。
次日,二十九,上午刘泰保就到街上买来了礼物,是两斤福寿饼、一蒲包儿龙井茶叶、一篓儿福橘、斤半蜜枣。下午,蔡湘妹搽好了脂粉,梳了一个巧妙的盘龙髻,戴上鲜红的绫绢花、镀金首饰,换上了花边红缎袄,下边是绣着金凤凰的红缎小弓鞋,手上戴着一串镀金的戒指,胸坎下挂着一条红绸手绢,还有个平金的红缎荷包。对镜端详,磨烦了多半天,刘泰保从街上挑了一辆新车雇来,他拿着四样礼物,蔡湘妹就袅袅娜娜地走出了街门。
街坊的马家大姑娘正在门口买花样儿,她瞧见湘妹就羡慕地笑着问说:“刘二嫂子您出门儿去呀?”蔡湘妹说:“可不是!我到鼓楼西瞧瞧玉宅三小姐去。”刘泰保说:“快上车吧!”湘妹登着车凳儿上了车,刘泰保也跨上车辕,车帘并不放下,车夫收起了板凳儿,就赶着骡子走了。不多时就走到了鼓楼,刘泰保跳下车去,说:“我在这儿等你,你一个人去吧!
见了她……”蔡湘妹说:“你就别嘱咐我啦!”车又往西去了。
到了玉宅的高坡前,蔡湘妹就叫车停住,她下了车,手提着四件礼物,袅娜地走上了高坡。
玉宅的大门洞里正坐着四个仆人,其中的一个一眼看见了蔡湘妹,就惊慌慌向他的同伴说:“来了!那走软绳的小脚娘儿们可又来了!糟糕,她还提着礼物!”于是四个仆人一齐屁股离开了长板凳,都直着眼看蔡湘妹。
蔡湘妹走到临近,拿着点儿架子说:“你们给回一声儿,我姓刘,住在花园大院,我是来望看望看这里的太太和小姐!”说着,就迈动了莲足进了大门槛,把礼物要交给仆人。仆人都不敢伸手去接,一个仆人就恭恭敬敬地说:“刘太太,您先在这儿等一等,我们进去问一声,因为宅里太太和小姐全都病着。”
蔡湘妹惊讶着说:“全都病啦?那我更得赶紧进去看看啦!”仆人又把她拦住,说:“您先在这儿等一等吧!我们太太跟小姐因为病,许多日子没见客啦!我们先进去回禀一声,然后再请刘太太!”说着,一个仆人赶紧转身跑到里院。蔡湘妹把几件礼物放在大板凳上,她就娉婷地站着,跟这里的三个仆人闲谈天。三个仆人全部恭恭敬敬地回答,可是同时都用眼溜看蔡湘妹,都有点神魂儿飘飘然的。
这时里边出来了两个仆妇和大丫鬟绣香,她们见了蔡湘妹,一齐请安。绣香过来说:“因为太太小姐都受惊得了病,房中供着神,所以来了客全都不能接见。小姐知道刘太太来了,还带来礼物,就吩咐我们说:‘谢谢刘太太了,礼物实在不敢收。’刘太太是坐车来的吗?要没坐车,我们这儿派人给您送回去。过些日,小姐的病好了,一定到府上看您去!”
蔡湘妹怔了一怔,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你们看,我大老远的来了!”
绣香说:“实在是屋中供着神,不能在屋中让堂客。因为灯节那天,太太带着小姐出去看灯,回来天晚了,街上的匪徒又闹出了点儿乱子,所以娘儿俩全都病了,过了这些日子了。据大夫说,是受了点儿惊邪。”
蔡湘妹发着怔,喘了口气,说:“那么人叫我见不着,礼物也不收了?
我这礼物可也太薄,这不过为表一表我的心,因为太太小姐都待我不错。
上次要不是小姐亲口对我说过,叫我以后有工夫找她来谈闲话儿,这回我可不敢来,我也知道,像我这样的,不配登上这高门大府!”
绣香赶紧说:“那倒不是!前几天我们小姐还问呢,说‘那位刘太太没来吗?腿上受的那一箭也不知好了没有?’倒是很挂念着您的。现在真是因为病,昨天邱宅里来的少奶奶也没见着!”
蔡湘妹咬着嘴唇,半天才说:“我也不能楞闯进去,我带来的这礼物我可不能再带回去啦!你们告诉小姐,别混疑惑我,今天我是诚意来瞧太太、小姐,一点别的事儿也没有,也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存着好心!”
仆妇都笑着说:“刘太太您这是哪儿的话?礼物您既不能带走,那么我们就大胆替宅里收下,回头再禀报太太、小姐吧!”绣香却用眼瞪着那两个仆妇。
蔡湘妹没法子,无论怎样她今天也见不着玉娇龙了,她只好转身往外去走,嘴里还叨念着说:“我真想不到,今儿我会白来一趟!”两个仆妇把她送到大门外,都抱歉地说:“真对不起刘太太!等我们小姐病好了,她一定去瞧您!”
蔡湘妹也不言语,袅娜着身子走下高坡。那赶车的赶紧预备下小板凳儿,蔡湘妹登着板凳儿上了车,高坡上站着的两个仆妇都说:“刘太太,谢谢您啦!”
蔡湘妹说:“你们告诉小姐,过几天我再来瞧她!”说着,一低头要进车,却见南边离着车不远站着一个人。这人长得极为魁梧英俊,年有二十余岁,穿着青缎大夹袄,黑绒坎肩,头戴一顶镶金边儿的小帽。这人穿得很阔,两只眼可带着些贼气,不住地瞧她的头,望她的脚,蔡湘妹就恨恨地隔着纱窗向外骂道:“兔子眼睛!瞧什么?没见过你家祖奶奶?”外面那人听见了,可是并没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