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一过,小暑越来越近,早晨8点钟的太阳都能给人烤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谈潞木着一张脸,嘴边一圈泛青的胡茬,身上松松垮垮套着恤和运动裤,跟一滩烂泥一样,坐在餐桌前吃早饭。他是被储凝强制带出房门的,储女士一副薄情寡义,如果他不听话就断绝母子关系的样子站在他房门口,眼神就那么直勾勾地戳着他。
“你这反射弧是不是有点过于长了,一年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下半辈子只能靠一只手活着了?赶紧吃饭,吃完送我去上班,你爸今早有会,你今天当司机。”
谈潞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碗里的稀饭,闻言无奈地叹了口气:“亲爱的储凝女士,您那驾照是打算把它裱起来当传家宝吗,再说了,我这一只手的残废怎么开车。”
储凝抽了张纸巾擦擦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我喊不动你了是不是?一只手不会开车?那你真是太丢中国军人的脸了。我上去换个衣服,你赶紧的,我要迟到了。”
行,是他不配了。
谈潞稳稳当当把车停到储凝的心理诊疗室楼下,摘掉墨镜,转头问储凝:“晚上我爸接?”
储凝松开安全带,理所当然看了他一眼:“那不然呢,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是个没人接的单身狗吗?晚上我跟你爸要去约会,你自己看着弄点吃吧,不吃也行。回吧,连筷子都不如的单身狗。”
“……”
储凝心里还想着这两天谈潞的颓然,走到办公室外面的前台,助理喊住了她:“储医生,有位来访者在您的办公室,好像已经等了快两个小时了。”
“好的,我知道了,去忙吧。”
储凝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到路尘躺在椅子上,双眼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换好工作服,走到窗前,拉上了窗帘,挡住了外面的烈日骄阳。
“你最近来得有点频繁了。”储凝走回办公桌前,没盯着路尘不放,鼠标在电脑屏幕上一下又一下地点击着。
路尘闭上已经酸涩的眼睛,在鼠标点击声中慢慢开了口:“我来拿药。”
“什么时候开始的?”储凝将刚刚打上去的诊疗日志删除,回身担心地望着路尘。她上次给路尘开的安眠药剂量除非是每天都吃,要不然不会这么快就需要再次开药的。可是路尘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慢慢减少对安眠药的依赖了,现在正常的情况应该是基本可以戒掉安眠药了啊。
路尘的声音,鼻音有些重,“储医生,你知道纳兰性德的《采桑子》吗。”
“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漫天不以人世土壤生息的飞雪,是花,但不是人间花。他说的不是雪,是他自己。”
“我高中的时候很喜欢这个多情才子。我在读他的时候会想,他应该能理解我的想法吧。每一个新生命降临之前,都会有万般可能和想象,是男孩还是女孩?眼睛是大还是小?他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一直到出生的刹那,样貌,性情,禀赋,已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挥笔肆意渲染,未来贫穷富贵,幸福痛苦都已经从出生之时的根基开始,无法选择,也终生不可挣脱。”
一滴眼泪从路尘闭着的眼睛里流出,滑过脸庞,没入鬓角消失不见。储凝很想抱抱她,可她不想打断路尘的思绪。她愿意说,就是解决问题的开始了。
“我以前做了一个选择,我逃跑到一个只有我自己的世界里。我以为选择之后的生活会按照我的想法继续。”
“可我发现,不是。”
储凝把纸巾卷在食指上,轻轻从路尘的眼尾点到鬓角,一点一点吸干沿途的水分,轻声问她:“你是怎么发现的?你不满意你目前的生活吗?”
路尘睁开眼,接过储凝手里的面纸,整齐地铺开,又像强迫症一般沿着纸巾的中线折叠,“我后来意识到我做出的选择会伤害到对方,我不信世间一切鬼神,但我依然幼稚地曾向上天祈求,因我而起的所有业障,等我下了地狱,自会偿还,绝无任何开脱之词,只求他能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
“然后你发现了,他没能好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