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晚,母亲独自带着一把弦琴去了渡口,并对着江对岸的千名山弹奏了一首她从未听过的曲子。盛知乐旁听在侧,觉得曲调虽多有欢快之意,但母亲反而随着这首自己弹奏的曲子越发郁郁寡欢,甚至无声掉下了眼泪,无法续音成章。
盛知乐一度以为,母亲是因她不经允许私收了千名山山神的礼物,冒犯了神明间而不高兴;本打算让母亲带着她上山,归还山神赐送的小白鹿,可母亲却告诉她,她遇见的那个白发男子,并不是什么千名山山神,而是自己一位阔别多年不见的江湖故人。
涉世未深的盛知乐虽不知他们间曾有过何等复杂过去,但自己感觉得出那位白发男子是记挂着母亲的,而母亲此时也对他有所牵挂,为何故地重逢间两人却总是如此避讳呢?那首中断的曲子,盛知乐品不出多少什么悲欢离合,而母亲也没有过多告诉她其中的缘由。
当时母亲只是说,江湖事江湖了,既已相忘于江湖,不见便不挂,不挂则不执。
如此深奥的话,小小的她自然理解不了其蕴含的深意,只想着,有一天长大成人的她或许会再重游这千名山,并登上那山巅之最间的无尘殿,亲自问一问那位白发男子和母亲的江湖过往,写成一篇动容世人的故事。
也是在这时,盛知乐幼小的心灵中第一次有了人生目标,立志成为一个出色的见闻撰记人。
平凡中见证不平凡,跟随父母游离大江南北这些岁月,盛知乐感觉到,父母逝去的年轻时代曾与生养她的南境,甚至于天下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每年入夏后的第一个朔月,父母总要带着自己和四哥一同前往汾关,祭拜一位盛知乐已故的姨母,还有一位将军叔叔;而每每这个时候,母亲心情总是一年中最低落,也是最伤怀的时候。
每当母亲在霍姨母的坟前哭得伤心欲绝,说着一些自己听不懂的悔恨话,盛知乐总忍不住要问父亲,这位英年早逝的姨母,到底于家门有什么恩情?而亦变得忧心忡忡,沉默寡言的父亲,对她的疑问只是重复着同一句枯燥的说词:很重很深的恩,倾尽一辈子都偿还不了的那种。
而直到有一年祭拜时,在那位将军叔叔坟前遇上了一对母子,盛知乐才稍稍体会到这段过往的沉痛。
突然的遭遇,并没有任何言语间的交流,而那位夫人一见盛知乐的母亲,便带和自己儿子“咚”一声跪在了李淳元面前,敬呼着太后金安。
那夫人口中怪异的称呼格外刺耳,而让盛知乐记忆犹新的是,同样吓坏的母亲亦是跪在了那夫人面前,一边慌手慌脚地搀扶对人,一边劝说到她自己听不懂的话:荣华已尽数抛,在这儿的不过是亏欠霍家良多的罪人而已,今日在将军墓前再逢,淳元更无颜面对霍夫人和令郎。
而那夫人在看过将军叔叔显旧的墓碑后,亦是泪流满面,撑着苦笑对盛知乐的母亲说:将军在九泉之下应该很欣慰,您如今还如此记挂着他。
自从那以后,那位夫人对母亲“太后”的敬称如在心中生根发芽,也更加留心到她自己这对父母的身份;而秘密的初现,是在盛知乐十二岁时的中秋家宴上。
那时从燕都赶回楚城过节的二哥,意外地为家中带回了位贵客。
有趣的是,这位二哥带回家中的贵客竟是一位佛门僧人,法号澄念。盛知乐在向二哥偷偷打探后,得知这位叫澄念的师傅本是父亲母族的表弟,俗家名叫盛玉童,之前一直在真龙寺中修行,最近因得寺中主持恩准,出寺游历四方,广布佛门恩德;因在云州巧遇,故盛玉麒盛情邀上这位表叔来楚城做客,一来图个团圆和乐,二来慰藉父母多年牵挂之情。
无怪乎,世人在待人接物间,往往从表面皮相出发立念,在盛知乐眼中,她这位年过四旬的表叔,英俊的外表下不仅找不到丝毫岁月的痕迹,且谈吐间幽默风趣;更让盛知乐颠覆认知的是,这位远道而来的表叔似乎分毫未把佛门清规戒律放在眼里,在家中逗留那几日,与父母一道尽欢聚间,硬是将酒肉荤戒统统破了个干净。
若不是这位表叔头上有佛门皈依三宝九点香记,和袈裟僧衣在身,盛知乐严重怀疑这个表叔是个欺世盗名的花和尚。
不过,盛玉童对于自己喝酒吃肉,破坏佛门清规戒律的行为,倒是有一套在理的说法: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心诚向善之人,并不一定要墨守成规,万事一一循规蹈矩;正如顶着好人面相的人不一定是好人,而又坏人面相的人也不一定是坏人,善恶存于心,而不是表象之中。
这个道理颇得盛知乐这个小妮子认同,而在这短短相聚的几日内,她和盛玉童越来越投机间,亦越发喜欢她这位性子洒脱不羁的表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