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车夫是孟家的邻居,他来的正好。”海秉云长了一双鹰眼,他在袁家铺子住了三天三夜,把孟家四周的邻居摸了个底朝天。
黄包车师傅的确是翟子,半个时辰之前他把怡澜送去了学校,在校门口,那个大小姐当着几个学生的面臭骂了他一顿,他是又气又臊,真想扔掉孟家的这份差事另找下家,这光景下,生意不好做,空车满街跑,有钱人家也不再包车养着闲人。
翟子是一个老实木讷的男人,嘴里没有多少话,更没有脾气,今年刚三十岁,看着比实际年龄大十几岁的样子,颧骨高凸,那是瘦的模样,每天早出晚归,累得喉咙里蹦不出多余的话,见了谁都低三下四,毫无自尊和骨气。“你能不能像个爷们”这是他婆姨的话,他听了只能苦笑一下,他跑了十几年车,跑来跑去,刨去给日本人交的营业税,再刨去修车用的费用,一年到头没剩下几个铜板,幸亏租种着孟家十亩水浇地,不至于一家老小喝西北风。
翟子拉着空车拖泥带水跑出了巷子,巷子口一群看热闹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双手端着车把,弓腰哈背往前凑了凑,大眼珠子越过前面人的头顶,一个让他熟悉的窈窕身影出现在姜家面馆雨棚下,巧姑?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大脚丫情不自禁往前碾了一步。
十几年前翟家和巧姑家是邻居,住在迎春院南边的棚户区,住在这儿的居民都是没有地的穷人,男人去码头做力巴,女人在家里替人缝缝补补,孩子们去山上砍柴换点钱,或者换一瓢玉米粒。
七八岁的巧姑比一个男孩子能吃苦,每天天不亮上山,日上三竿下山,在巷子口遇到翟子,远远地打声招呼:“翟子哥,您好。”
翟子十几岁时在李老财家做短工,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只得到几枚铜板,还不够买两碗面的钱,他辞去了李家的营生,在日本商行租赁了一辆黄包车,拉起了洋车,这份差事累归累,自由,每天多多少少有进项,翟家的穷日子有了改变,媒人找上了门,他笨嘴拙舌吐出两个字“不要”,谁也猜测不到他心里住着年少的巧姑。
有一天,巧姑卖柴回来路过走马楼,巷子里冲出几个手里举着砍柴刀的男孩,让她交出身上的铜板。翟子刚好拉着空车经过,他想蹿过去,又怕对方手里的砍刀落在黄包车上,车子是日本人的,毁坏了他赔不起,在他踟蹰不前的时候,从葫芦街跑出一个长褂少年,用身体护住了巧姑……想起那件事,翟子赧颜汗下。
翟子的眼神继续往人群中撒打,姜寡妇一手掐腰,一手举着一个瓷碗,怒目而视;兰丫鬟抱着头蹲在地上,地面上沥沥拉拉一些血迹;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嘴里叫喊着“好”字。
在赵庄街面上,大家都知道姜寡妇是李老槐的姘头,是李赖母亲的干闺女;孟家二太太身后有跋扈恣睢的李奇,还有杀人不眨眼的日本人。两个女人一个半斤,一个八两,都是惹不起的主儿。
翟子把车子往后退,他想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人力车师傅。”身后传来一声招呼。
翟子顺着声音扭过头,眼睛迈过右肩膀,眼前站着个陌生的男人,看穿戴是个车板子,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马鞭。
“先生,俺碍您的事了吗,俺走,俺马上走。”翟子一边说着,一边耧起车杠在原地扭了半圈,往街道上蹿了一步。
廖师傅猛地伸出大手抓住翟子的车斗往身前一拽,声音洪亮,“兄弟,你慢走!”
翟子趔趄着站稳脚步,用猜忌的眼神打量着廖师傅,眼前的男人脸上展着笑容温暖又亲切,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成熟与稳重,不像是那些故意找茬的泼皮无赖,再往他身后看,一辆豪华的马车停在米行门口,那气派在十里八乡找不出一辆。
廖师傅礼节性地向翟子弓弓腰,抱抱拳说:“俺家老爷说,劳烦你跑趟腿,把巧姑送到孟家。”
翟子满眼惊讶,脑子里陡然生出两个问好:为什么要把巧姑送到孟家?他是谁?
“俺家老爷是孟家的亲戚。你如果愿意跑这趟腿,俺家老爷绝不会亏待你。”
“这__”翟子垂下了头。每天出门之前,婆姨跟在他身后掐着耳朵嘱咐,不准许他拉袁家院子里的女人,今天若接了这趟差事,家里的母夜叉还不活生生扒了他的皮。
“你可以为了这趟买卖放弃其它的营生。”廖师傅从衣兜里掏出十个铜板,亮在手掌心里,眼睛端详着翟子脸上的变化,不急不慢地说:“这些钱够你拉一个月的包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