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想就对了。”随着声音从耳房里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他中等身材,梳着立式板寸头,五官清朗,下巴颏上飘着一绺髭髯遮掩着他高凸的喉结,身上穿着一套青黑色长袍扫着他的脚面,一双黑皮鞋擦得铮明瓦亮。
小敏一眼认出了这个男人是钱继昌,他身上有一种无法言表的学者气质,与曾经的那个邋遢的大烟鬼判若天渊。
“爸,您听到俺与敏丫头说的话啦?”钱莹的脸“噌”一下红了,她回头看看小敏,腼腆地笑了笑,往台阶旁边闪闪身子,“爸,这是敏丫头,她以前住在苗家,您见过她。”
钱继昌向院门口外面的小敏欠欠身,“敏小姐,你好。”
“您好,钱先生。”小敏连忙鞠躬九十度。
“不必拘礼,有话你们聊,我去烧壶开水。”惜字如金的钱继昌撩着长袍前裾向东厢房走去。
“敏丫头,俺父亲不善言谈,自从俺母亲死了后,他很少说话,你不要介意呀,其实他经常给俺说起那天晚上的事,你为了苗先生挡住了鬼子的去路,让大家胆战心惊,当时你的勇敢与临危不惧,让他赧颜汗下。”
“那天俺也没有做什么,是庞掌柜的带着俺去找了绣舞子……”小敏还要继续说下去,巷子里传来了踢趿的脚步声,她向台阶下退了一步,张眼望去,是手里擎着水烟袋的程四娘,她头上戴着脏兮兮的抹额,身上穿着一件肥大的偏襟大褂,衣褂有点短,露出两条向前弯佝着的小细腿,前穹着细长的脖子,贼眉鼠眼的样子像是帘窥壁听的贼;下身是一条大裆裤,裤腰带上的穗旒垂在她两腿之间,随着她向前碾动的小脚游荡;袖窝盘扣上别着一方灰不溜秋的手帕。
她身后走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一件碎花小褂又短又瘦又破,一条补丁裤子紧拘着她枯瘠的小身体,一双露着脚趾头的鞋子挂满了泥浆;两条细短的黄毛辫子搭在她黑乎乎的衣领上,她的头顶心缺了一块头发,很是显眼。
小敏与程四娘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在许家,第二次是在袁家铺子门前,今儿她不想理睬这个老女人,又觉得不妥,既然撞见了,不能不打个招呼,想到这儿,她从钱莹身前移开一步,走到路中央,远远地向程四娘行了个万福礼,“程四娘,您好。”
程四娘的眼珠子向半空翻滚,一句掐着嗓子的喉音蹿出了她沙哑的喉咙,“吆,俺道是谁呀?这不是孟家的养媳妇吗,怎么与迎春院的姐姐在街上拉拉扯扯呢?”
钱莹从台阶上走下来,她一会儿看看小敏,一会儿看看程四娘,丫头与这个媒婆怎么会这么熟,两人似乎早就认识。
“你一个小丫头难道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让你婆婆知道了还不打折你的一条腿?!”
程四娘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让钱莹全身觳觫,她瞪大了吃惊的眼神,看着小敏问:“丫头,她说什么?她说你是谁家的养媳妇?你的婆婆又是谁?”
小敏没有接钱莹的话茬,她抬起头看着程四娘,不愠不火地说:“程四娘,祖母让俺去八里庄一趟,俺不知道路怎么走,向这位姐姐打听一下路,您这是要去哪儿呀?”
“吆,打听路问俺呀,七里八乡俺哪儿不知道。”程四娘颠着屁股靠近小敏,睺瞜着眼珠子瞟了她身后的小丫头两眼,一边翘起三根手指头在半空晃着,一边喋喋不休:“翟家婆姨托俺给她家的大小子买个养媳妇,这丫头她没看好,唉,她看好了邓家的招娣,人家不愿意,凭她翟家的条件,俺不说过头的话,以后连这小丫头也讨不着,她也不用心想想,三个小子,还有一个在肚子里,一家大小六张嘴,一顿不吃半锅饭都是烧高香了,俺今儿想在迎春院给这丫头找份差事,不知鸨母在不在院里?”
程四娘身后的小丫头哑口无言,深垂着头,一双无处安放的小手死死揪着衣襟,战战兢兢的样子像个待宰的羔羊。
钱莹蛾眉紧蹙,敏丫头在青峰镇受尽了孙香香的欺凌,没半年的功夫又做了孟家的养媳妇,她从眼前媒婆话中感觉孟家不是什么善茬,她想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敏不搭她的话茬,她只能把心里的愤慨撒在程四娘身上。
“程四娘,今儿你是想把丫头卖到俺们迎春院吗?这件事是不是应该征求一下她父母的意见,你怎么能越俎代庖呢?!”钱莹甩甩手里的手帕,嗤之以鼻,“您也老大不小了,俺看您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古人云,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何况这桩事不是小事。”
“姑娘说得是这个理,俺听明白了,您的意思是让小丫头的父母过来,可惜呀……”程四娘把水烟袋的吸管送进嘴里舔了舔,她的眼珠子从下往上看,猝然,她右手巴掌拍在她的大腿上,哭丧着脸说:“唉,俺实话实说吧,她没有父母,跟着一个男人在码头上乞讨,俺看她可怜,就,就从那个男人手里把她买了下来。”
钱莹向小丫头投去怜悯的目光。
小丫头小心翼翼地端视着小敏,也许是看到了同龄人,她眉眼之间多了一丝笑模样,像是被扣在铁锅下面的小鸡仔见到了光,向前试探着搓了一步,随着她磕绊的动作,从她怀里掉出一块破手帕。
小敏想帮女孩捡起地上的手帕,她伸出的手骤然停在半空,破碎的手帕上刺绣着三朵蒲公英,即是四周的布都碎了,它们还完好无缺,两朵黄色的小花与一朵白绒球在风里摇曳,洁白的绒毛载着一颗种子在半空飞舞,一静、一动、一景,栩栩如生。
三朵蒲公英针脚细密,与绣舞子绣工同出一辙,她与绣舞子什么关系?青峰镇庞家裁缝铺子杜珍手里也有这样一方手帕,巴爷说杜珍做了汉奸,她是谁?小敏趁着直起腰的空隙再次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十几岁的年龄,污垢之下掩盖着眉清目秀的模样,上牙缺失一截,琴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