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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八十 无端翻脸有根由

“当天下午,我就去了水道大院,水道大院可不是随便能进的,大门口站着两名佩刀保镖,门房里坐着个四十来岁的管事,眉目清秀,一看就是个精明圆滑的角色,身着一套黑色号服,脚蹬一双贼亮的麂皮软靴,是个体面的门子。

“我进了门房,向管事拱手道:先生贵姓?管事道:免贵姓刘。我道:刘管事,在下是水道总舵主的老乡,姓林名福康,烦请进内通报一声,在下有事相扰,不胜感激之至。刘管事态度和蔼,即刻起身,抱拳还了一揖,笑着让我坐下,旋即,转身进内通报去了。

“一忽儿,刘管事出来了,道:林师傅,不好意思,总舵主不在,出去了。我道:大约何时回来。刘管事道:小的是个门子,总舵主何时回府,小的可不清楚。想想也是,我道:明儿我一早再来贵府碰碰运气吧。刘管事道:试试也好,他忙啊,能碰着,你老撞大运啦。临走时,我将一锭银子,悄悄塞在刘管事手里,刘管事一笑,低声道:谢啦。

“要在官府或豪绅大院找人,得给门子一点好处,到时办事自然方便滑络,此是当今世途通例,我虽迂,这个道理却不敢不懂。

“翌日一早,我又来到水道大院门房,看门的还是刘管事,我问:刘管事,总舵主这回在府中吧?管事叹口气,道:哎呀,真不巧,前脚后步,刚出去。啊,我愣住,看来,运气不佳啊。我道:既来了,就再等一会看看,说不定,能来呢。刘管事给我泡一杯茶,我在门房坐着干等,茶喝干了又添,一直到中午,不见老龙头影子。刘管事眼珠骨碌碌一转,道:这么等不是个办法,要不这样吧,林师傅,你留个字条,我会转交给总舵主,他自然会回话,到时,你再来,便有答复,免得你等人心焦,不知这样可好?我道:行。刘管事取来笔砚,我便写了一张条子,求老龙头将洪武街四岔路口的房屋租给我,租金听凭吩咐,语气特别谦卑诚恳,写是这么写,心里却实在气恼,奈何情势所逼,只得低三下四,卑躬屈膝,其实,跟乞丐只差了一口气啦。

“写完字条,交付给刘管事,暗中又向刘管事塞了一张金叶子,刘管事坚拒,我使劲向他怀中一塞,转身就走。出了门房,回头一看,见刘管事站在门口,怔怔地目送着我,我看不懂他的意思,大约事未办成,纳人钱财,有些过意不去吧。

“第三天一早,我就去了水道大院的门房,距勒令酒家搬离期限,只有两天了。而老龙头这儿,八字不见一撇,估摸,今儿个无论见着还是没见着,都该有个答复吧。我预感此事有点不妙,会不会老龙头不肯帮忙,才故意避而不见呢?若见了面,也许会借故推委,或请刘管事婉言转达,若结果如此,也就只有作罢,从当初去见老龙头,我就抱有这个心理准备。

“生活教会我,遇事要千方百计争取成功,更要无论如何做好最坏的打算,我的最坏打算是婉拒。

“说是这么说,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虽是老乡,幼时弟兄,如今毕竟地位各异,彼此有云壤之别,不愿帮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刘管事一见了我,便招呼我坐下,泡上一杯茶,我问:刘管事,字条递给老龙头没?他道:递了。我问:老龙头怎么说?他道:老龙头笑笑,没说啥。我道:你问了没,此事如何答复?他道:问了,可老龙头依旧笑笑,小的不好再问啦,再问,要吃喷头,只有退了了出来。不好意思,林师傅,小的事情没办成。

“我心道:这老龙头真不地道,成与不成,你给个准信呀,何必吊人胃口,这算摆的哪一道!

“正在愣怔,老龙头坐着八人大轿,从院内出来,他脸色红润,志得意满,倚着轿窗,眺望窗外,到了门口,我忙迎了出去,拱手道:老龙头,你好忙啊。老龙头见是我,对轿夫吆喝一声,大轿停下,他没下轿,只从窗口探出头来,道:哎,忙,忙得脚打后脑勺。我道:我想租你洪武街房屋的事,知道了吧?他道:门房转告了。我道:这个忙你得帮兄弟一把。他脸色一绷,抢白道:为什么,我为啥要帮你!你不是本事挺大嘛,要租房,该找房东帮忙去,找我干嘛,管我屁事。当时,我弄了个顶头呆,没话找话,呐呐道:喔,啊,这个,这个,能不能,搬场的期限宽限三、五天,待我觅到别处房屋,即刻搬走。老龙头不知哪来的怒气,脸一黑,恶声恶气道:我有急事,得走了,没空跟你扯淡,搬房期限照旧,一天也不能拖,你照量着办吧。他一挥手,八人大轿起轿,刹那间,我愣住了,盯着他绷紧的发青的侧脸,几乎不敢认,这人是旧时镇海渔夫老龙头么?人还是那个人,脾气却变大了,嘿,还抱着他即便不同意,会给我吃个软档子呢,没料到,竟抹下帐子脸孔,想也没想,就给我吃个喷头,我如当头挨了一棒,大脑里‘嗡’的一声,彻底懵圈,杵在原地不动了,不知该如何应对,记得只说了两个字:麻烦。

“老龙头的大轿走远了,我才回过神来,刘管事站在身旁,低声道:对不起林师傅,其实,你来的头一天,老龙头就在院内,他让我回绝你,说出门了,还关照,下次姓林的再来,也这么回绝,小的喏喏连声。看来,他对你这个老乡不咋的呀,小的端人碗,看人脸,只是鹦鹉学舌,没存心弄松你老,哎……

“刘管事的眼里充满无奈,我苦笑道:不怪你。

“那一幕,我至今记忆犹新,想忘,却怎么也忘不了。”

三哥问:“后来呢?”

林福康道:“还好,当我第三天去水道大院时,儿子头脑活络,预感不妙,便去城内寻觅待租房屋,在鼓楼大街的五角场路口,相中合适租屋,当我回到酒家后,得知老龙头回绝租赁后,儿子立马又去五角场签订了租房契约,返回镇海酒家时,已是掌灯时分,房屋总算有了着落,可搬场清空期限,只剩了两天,在这两天中,全家老少连同厨师仆人彻夜不眠,突击整理打包,终于在规定搬场期限之前,清空了所有家当,累得大伙儿昏头瞌脑,腰酸背疼,苦不堪言。我还为此卧床大病三天呢,身子骨累还在其次,主要是心累,真想不通,竟平白无故,遭昔日兄弟如此绝情的一顿奚落,脸真是丢尽了,奇耻大辱啊。

“哎,总算领教了啥叫刻薄促狭,啥叫翻脸不认人喽。”

言毕,林福康只有感喟苦笑。

三哥道:“啊,有这等事?”

林福康讥道:“你以为我在编故事?”

三哥道:“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不过,嗯,也有可能。”

林福康道:“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