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学五年级毕业,进入县城上初中的那一年开始,都在不停地出走,有的从家离开,出走县城,有的从家开始出走到远方。长大了,就要离开家,出走远方,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我们从家出发,不停地向外奔走,然后再回来。就像四季的轮转,说不上特别,但却充满故事。出走几乎都是伤感的,因为我们要与家人告别,要与故乡暂时的说再见。对我而言,在那么多次的出走中,有一次是刻骨铭心的。因为从那次开始,我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尽管那次的出走让我遍体鳞伤。
故事发生在我大学毕业那年。
大四时,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要考研。我上的是一所较为普通的大学,整个前三年几乎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的。我每日的生活无外乎是吃饭、睡觉、打球。在外人看来,尤其是在乡村人看来高高在上的大学,其实是堕落的天堂。我这么说可能有些过,但绝不是危言耸听。那些历经千辛万苦,承载了几代人殷切希望的高中毕业生们,在结束了残酷的高考之后,来到大学这座象牙塔。他们已经被压抑和束缚了太久,整个心理都出现了一种畸形的病态,从他们撕书一事便能看出一二。大学是自由地,但是这种自由是可怕的,极容易让人在自由中迷失自己,因为一旦那样,我们不可避免的会堕落,会一命呜呼。我就是这样的,像千千万万的其他人一样。等到我幡然醒悟的时候,大学生涯只剩下了最后一年。说是一年,其实并不是,因为有一部分的学生会提前找工作,整个大四的下半年就在外实习了。相比之下,他们已经提前告别校园了。
我觉得我的大学是有遗憾的,我一无所获,干干净净的来,很可能也干干净净的走。我还记得父亲当初送我来上学的情景,那几乎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行。我们坐了一夜的火车,虽然身体疲惫但却精神满满。其实从得知我被录取的那天,父亲就已经兴奋地好几夜睡不着觉了。我能感受到他的紧张,虽然我不明白他紧张什么。我怀揣着全家人的梦想来到这里,我不能亲手毁灭掉这一切。我必须考研,我必须重新开始,只有考上研究生,我才能给父母家人一个交代。
最后一年,我拼了命的学习,我想尽全力弥补我的过错。考研准备期间,自是万分的辛苦,但对我来说是不值一提的。那是我欠关心我的所有人的。
幸运的是我考了很高的分数,顺利进入到复试。不幸的是,我复试失败了,输的彻彻底底。
我不知道现在如何写那段痛,那段悲伤,抱歉我想不出更好地词来形容。
几个平时要好的同学提议要来一场毕业旅行。他们大多数人因没有考研,都提前定好了工作。所谓的毕业旅行只不过是对自己的嘉奖,以及最后的放纵。我知道自己的情况,我是没资格参加的。但耐不住他们的反复劝说,于是勉强同意。我们去了一个峡谷,那是全国闻名的风光秀丽之地。峡谷里溪水潺潺,还有几条高大的瀑布,我无暇欣赏,只觉得那峡谷像一条爆裂的血管,止不住的向外喷发着粘稠的血液。仿佛要把我包裹住,扔进那深不见底的地狱。
从峡谷回来后,我们也到了真正分别的时候了。我把他们一个又一个的送走,直到最后只剩我一人。我站在熟悉的校园里,感受着陌生而又孤独的自己。在学校下达最后通牒的那晚,我一个人在校园的角落里放声大哭。我原本以为学校就是一座象牙塔,它是我的第二个家,是我心灵可以停靠的港湾。但是我错了,错的异常的离谱。学校下令在6月27日封闭所有的宿舍楼,清空所有已毕业学生的宿舍。那原本温柔如水的象牙塔终于变换了模样,像个冰冷的荒原。我当晚在校外临时租了一间屋子,把行李硬生生的扛了过去。在最后一趟搬行李的间隙,我站在学校门口,想着曾经在这里的点点滴滴,禁不住的瑟瑟发抖。我很冷,尽管那时是盛夏,对其他人来说也许是酷暑难当,但在我这里,它彷如冬季,冷的让人窒息。
我在临时租住的房子里住了一个来月。期间我尝试了找工作,但那是个偏远的郊区,就像个小县城。在我看来没有适合我的机会。迫于生计,我找了几个兼职,做些体力活。
我是在一次意外之后被母亲喊回家的。当时我正在一家鞋店当导购员,在一次给顾客从仓库拿鞋的过程中,我摔伤了自己。伤势很重,几乎站不起来。店里的员工把我送回了住所,我也艰难的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那就回来吧”母亲对我说。她大概了解我的处境,虽然我从没向她还有父亲提过。
我于是有了回家的理由,而且这个理由看起来是那么的光明正大。母亲还是像原来一样,家还是原来的家。我在家休养了半个多月,已经完全的康复了。那时已经到了九月,是新生开学的日子了。我已经看到了乡村中有人准备好了行李,他们即将踏上新的征途,他们信心满满,家里洋溢着幸福之光。就像四年前的我们一样。
父母从未埋怨过我,也从未催促着我从新出发。但在一天天的消耗中,我觉察到了父母的愁绪。他们变得有些沉默,有些抬不起头来。每当村名从我家门口路过,父母总会不经意的闪躲。而以前,他们是不会这样做的。因为他们的儿子是那么的优秀,令他们可以毫无顾忌的在外与人交谈。
看到了几次之后,我知道,我该走了。我又将出走,只是这一次我不知道方向。
我是安徽人,在西安读的大学,但四年的大学时光并没有让我对西安这座城市有太多的归恋情结。西安是座古老的城市,我常常想它也许还没有从以往的沉睡中醒来,她就像个睡美人一样,有些慵懒与温柔。西安的节奏很慢,城里绿树成荫。但我不想去那里,不想去那个曾经承载了我太多光荣与屈辱的,拥有复杂记忆的地方。也许我是个胆小鬼,在一个地方跌倒了便再也爬不起来。也许我是个坚强的硬汉,我更想到一个完全的陌生的地方肆意闯荡,重新开始。
我去了合肥,没有出省,感觉还在故乡。合肥,这个我从小听了无数遍名字的城市,还从未到访过。她虽然离我家不远,坐火车也就四个小时的路程。但从我内心来讲,仍是充满了太多的刺激与挑战。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建筑、陌生的人。我背了很大的行囊,那里边由母亲为我准备的衣服和干粮。最底层还有母亲硬塞给我的1000元。就这样很突兀的去到了合肥。
下了火车,天空已经下起了小雨,就像老天爷在为我哭泣。我四处张望,举目无亲。我走到一个公交站牌旁,那里有通往全城各地的公交线路。也许我是个书生吧,考虑良久,我选择去往中科大,那个令我无限向往的大学。我的本意是在中科大附近临时租个房子,然后在中科大看看招聘信息。我知道自己技不如人,但我依然想要做此尝试。在我的意识里,合肥是一座很普通的城市,她远没有北京、上海那么的繁华,我想在此立足应该很容易。然而仅用了一晚,合肥就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她用她那力大无穷的手,像是拿了利器一般,把我的身心撕个粉碎。我如梦初醒,原来合肥是低调的,但她不允许任何人对她加以嘲讽和轻视。我背着包来到中科大的时候,雨已经很大了,我没有带伞,其实也不必带伞,我只觉得漫天的雨就像我此时的感受,冰冷、犀利、哀伤。我沿着中科大围墙外的院子不停地走着,围墙里高大的树木在大雨中低下了头,不停地看着我。我知道那里边有科学,有知识,有无限的生机,但可悲的是都与我无关。路上已没有行人,只有来来往往的车辆,它们从我身边走过,匆匆的来,匆匆的走,像我一样。但又与我不同,它们是有奔头的,或去公司,或与朋友小聚,或是干脆回到家里。它们很快的就要到达自己的目的地,都是有归宿的。而我呢,前路漫漫,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