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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分 百草园

“辣茄蓬里听油蛉,小罩扪来掌上擎,瞥见长须红项颈,居然名贵过金铃。”注云,“油蛉状如金铃子而细长,色黑,鸣声瞿瞿,低细耐听,以须长颈赤者为良,云寿命更长。畜之者以明角为笼,丝线结络,寒天县着衣襟内,可以经冬,但入春以后便难持久,或有养至清明时节,于上坟船中闻其鸣声者,则绝无而仅有矣。”

其二是黄蜂,蜈蚣与斑蝥,还有赤练蛇。黄蜂本来只是伏在菜花上,但究竟要螫人的,也不会得叫,所以只好归入这一类里。蜈蚣与斑蝥平时不会碰见,除非在捉蛐蛐,把断砖破瓦乱翻的时候,它们虽是毒虫,但色彩到底还好看,所以后来一直留下一个印象,不比北方的蝎子,像是妖怪似的,看了要叫人寒毛直竖。赤练蛇只是传说说有,不曾见过,俗名火练蛇,虽然样子可怕,却还不及乌梢蛇,因为那是说要追人的。

七 园里的动物二

上文所说的动物还有一类未讲到,即是其三鸟类。《朝华夕拾》中说有叫天子即云雀从草间飞上天去,这个我没有见过,但是有些人玩百灵,关在鸟笼子里,既有此鸟,那么它来园里也是可能的,我只是不曾看见罢了。此外性子很急的白颊的张飞鸟,传说是被后母或是薄情的丈夫推落清水毛坑淹死的女人所化的清水鸟,也都常来,还有一种鸟名叫拆书,鸣声好像是这两个字,民间相信听到它的叫声时,远人将有信来了。这些鸟都不知道在书上是叫什么名字。至于麻雀那自然多得很,鲁迅所记雪地里捕鸟,所得的是麻雀居多。那一回是前清光绪癸巳(一八九三)年的事,距今已是五十七年了。那年春初特别寒冷,积雪很厚,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所以捕获了许多,在后来便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不全是为的拉绳子的人太性急,实在是天不够冷,雪不够大,这原因是很简单的。

四脚兽当然在园里也有,但是《朝华夕拾》里不提起,我们也就把它略掉了。不过有一件东西稍为特别,不可不一说,虽是本在西邻梁家,但中间只隔着一段矮泥墙,可能也会得走过来的。这是什么呢?如梁家的人所说,那是猪精。单说猪精不大确切,如用上海话可以说是猪猡精,绍兴则另有说法,应该叫作什么猪精才对,这上边一个字读如尼何切,《越谚》上写作典字上加两个口,与咒字是一类,怕排字为难,只好不用。有一天,大慨在癸巳年略后吧,鲁迅在园里玩耍,听见梁家园中人声鼎沸,跑到泥墙缺处去看,只见一个男人正在投池,许多男妇赶到要拉他起来,有人讨厌外人来看,几个女人说道:“人多些也好,威光可以大一点。”据说那人为园内的猪精所凭,所以迷糊投水云,其实大概为的什么打架,当时很清醒的站在池中,大声道:“我不要再做人了,”俯首往水里一钻,这情形很是滑稽,多少年后鲁迅一直引为谈助,只可惜他不曾利用,放到小说里去,但是这猪精的一个典故却总是值得保存下来的。

八 菜蔬

园是菜园,那里的主体自然是菜蔬了。乡下一年里所吃的菜蔬不算少,现在只是略说园里所有的。《朝华夕拾》的小引中有一节云: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这里只有罗汉豆是园里所有的,可以一说,也正是值得说。有江苏的朋友在福建教中学国文的,写信来问罗汉豆是什么东西,因为国文教材中有这名字,没有什么地方查考。他如没有范寅的《越谚》,其查不到是无怪的。我们引用范君的话来解说,“此豆扁大,只能用菜,吴呼蚕豆。”上边还有一项蚕豆,注云,“此豆细圆,吴呼寒豆。”总结一句,罗汉豆即是蚕豆,而蚕豆则是豌豆。我以本地人的资格来说话,虽然并不一定拥护罗汉豆这名称,但总觉得蚕豆是叫得很不适当的,它那豆荚总有拇指那么粗,那里像什么蚕呢!这是很平常的东西,但如种在园里,现时摘来,煮了“淡口吃”,实在是极好的,我不赞成《越谚》用菜之说,如放在菜里便不见得怎么可回忆了。

此外园里的出品,最为儿童所注意的,是黄瓜和萝卜。黄瓜买了秧来种,一株秧根下一块方土,整齐平滑,倒像是河泥种的,长出藤来的时候给用细竹搭一个帐篷似的瓜架,就只等它开花结实好了。萝卜买种子来下,每年好丑不一样,等秧长了两寸疏散一下,拔去生得太密或细小的,腌了来吃,和鸡毛菜相仿,别有风味。小孩得了大人的默许,进园里去可以挑长成得刚好的黄瓜,摘下来用青草擦去小刺,当场现吃,乡下的黄瓜色淡刺多,与北方的浓青厚皮的不同,现摘了吃味道更是特别。萝卜看它露出在地面上的部分,推测它的大小,拔起来擦干净了,用指甲剥去皮,就可生吃,这没有赛秋梨的水萝卜那么多水分,可是要鲜得多。此外南瓜茄子,扁豆辣茄,以及白菜油菜芥菜,种类不少,但那些只是做菜用的,儿童们也就不大觉得有什么兴趣了。

九 晒谷

园地上白菜与萝卜收获之后,一时没有什么东西种,地面是空着,可是并不曾闲着。因为在冬天那地方是用以晒谷的。大概在前清光绪癸巳(一八九三)年时智兴房还有稻田四五十亩,平常一亩规定原租一百五十斤,如七折收租,可以有四千多斤的谷子,一家三代十口人,生活不成问题。谷收来之后,一时放在仓间里,实在只是一间空屋,三面墙壁和地下铺了竹簟,至于窗门还是破缺,对于鼠雀却是没有什么防备的。谷不很干燥,须得把它晒干了,这才能存储,那一段落便是晒谷的工作。

晒谷之前要先预备晒场。本来是园地,一林一林的,这就是说把土锄成长方片段,四边低下,以便行走,或亦有泄水之用,现在便将它锄平,成为一整块的稻地。稻地是乡间的名称,城里只有明堂,那是大的天井,如位在厅堂之间,照例南北有屋,东西有走廊,中间一片空地,用大石板满铺的,稻地则只是屋前的泥地,坚实平坦而开朗,承受阳光,打稻以及簸扬晒晾都可以在这里做得,比起明堂来用处大得多了。

平常种园,做晒场以及晒谷,都由一个工人承办,他不是长年,因为他家在海边也种着沙地,只抽出一部分工夫来城里做工,名称叫作忙月。忙字却读作去声。在百草园做工的是会稽杜浦人,名叫章福庆,因为福字犯了鲁迅的祖父的讳,所以主人叫他阿庆,老太太叫他老庆,小孩们都叫他庆叔,这是规矩如此,如看见仁房的一个老工人,也是叫他王富叔的。庆叔晒谷有他的一副本领,他把簟摊开,挑谷出去,一张簟上倒一箩谷,拿起一把长柄的横长的木铲,将谷从中央撒向四面去,刚刚摊到簟边,到了中午,他拉簟的四角,再使谷集中成为一堆,重新摊布,教它翻一个面。他使用那木铲非常纯熟巧妙,小时候看惯了,认为是晒谷的正宗,看许多人都用猪八戒式的木钉爬,在簟上爬来爬去,觉得很是寒伧,这个意见直到后来也还改变不过来。说也奇怪,那种一块长方木板,略为坡一点的钉牢在长柄上的晒谷器具,确很少见,难道真是他的创作么?

一〇 园门口

后园门口的两间是庆叔的世界,也是小孩们所爱去的地方。那里有什么好玩呢?第一,门外面是那么大的一个园,跑出去玩固然好,就是坐在门槛上望着那一片绿的草木叶,黄白的菜花,也比在房间或明堂里有趣得多。第二,那里是永远的活动的所在,除非那工人不来,园门紧闭着,冷静得怕爬出蛇和老鼠来,否则总有什么工作在那里做。这些活动不但于小孩很有兴趣,也能增进他不少的知识的。

庆叔是个农民,但他又有一种手艺,便是做竹作。在晒谷以前,他有好几天要作准备,做补簟的工作。把竹簟的破缺霉朽的地方拆去,用新的竹篾补上,似乎很是简易单调,可是看着很有意思,不但将小毛竹劈开,做成篾片,工程繁多,就是末了蹲在簟上,拿那扁长的铁片打诊,抽去烂篾,补入新的,仿佛有得心应手之妙,看了很感觉愉快。他会做竹的细工,如提合花合,以至编入福禄寿喜字样的考篮,也都可以制作,特别叫人佩服的是他还会得做竹的玩具,俗语叫作嬉家生的(家生即家伙,三字连说时家字读作去声)。那些竹制的箫,蛇龙与摔跤打拳的玩具,已经有卖的了,他所做的乃是市上没有的土货,记得有一样是用竹皮编成扁圆形的球,下有把手,球是漏空的,里边又有一个小球,中装石子,摇起来哗喇有声,质朴而很经用。

平时常见到的工作是做米。这工程有牵砻,扇风箱和舂米三段,写的舂字读音却作桑。与牵砻相连的是锻砻,小孩也很喜欢看,用那像长手指甲的凿槌打过去,一行行的现出新的砻齿来。舂米看去很费劲,所以去看的时候很少。乡下叫石臼曰捣臼,杵曰捣杵,读若齿,照例是上小下大,上头部分是木做的,不知怎的庆叔所用的捣杵似乎较大,后来看别人家叫阿的老兄去舂米,他带去的石杵要小一号,心中觉得它不合式,这同晒谷用具一样,在小时候先入为主的势力是很大的。

一一 灶头

园门里的一间是庆叔的工作场,东边一间是他睡觉的地方,隔着一个狭长的天井,前面便是灶头了。灶头间是统间,可是有三间的大,东头一座三眼灶,西头照样也有,但是现在只有基地,不曾造灶,因为那里本来是兴立两房公用,立房出了《白光》里的主人公以后,不思议的全家母子孙四人都分别漂泊在外,一直没有使用,所以便借来堆积煮饭的稻草了。各地的灶的异同,我有点说不清楚,汪辉祖在《善俗书》中劝湖南宁远县人用绍兴式的双眼灶,叙述得很详细,似乎别处用这样灶的不多,但是写起来也很麻烦,而且记得什么连环图画上画过,样式差不多少,要看的人可以查考,所以就不多讲了。

灶在屋东头靠北墙,东南角为茶炉,用风箱烧砻糠,可烧水两大壶,炉与灶下之间放置凉厨。灶的南面置大水缸,俗名七石缸,半埋地中,用以储井水,西北又是一只,则是腌菜缸,缸前安放方板桌及板凳二三。面南为窗,例当有窗门,但在太平天国战役中都已没有了,后来只有住室算是配上了,厅堂各处一直还是那样,厨房因为防猫狸闯入,装上了竹片的栅栏门,冬夏一样的不糊纸。中间窗下放着长板桌,上陈刀砧,是切肉切菜的场所,剥豌豆,理苋菜这些事,则是在方板桌上去做了。往西放着两个鸡厨,是鸡的宿舍,厨房门就在这西南角。

假如不遇见大旱天,平常饮料总是用天落水即雨水,尽管缸里钻出许多蚁子来,至多是搁一点白矾罢了。食用水则大抵是井水,须得从后园的井里去挑来,存放在大水缸里,不知怎的大家很怕掉落在水缸里的饭米粒,以为这被水泡开了花,人吃了水便要生肺痈,预防的办法是在缸中放一个贯众,说它能够把那饭米粒消化了。贯众见于《本草》的山草类中,不晓得是医什么病的,据现代学者研究,说各地所卖的是四五种植物的根,并不只是一种。山里人来卖的漆黑一团,本来未必是活的了,即使不曾死,以山草的根去浸在水里,它也活不长久,更不要说去吃饭米粒了。

一二 厨房的大事件

乡下饭菜很简单,反正三餐煮饭,大抵只在锅上一蒸,俗语曰熯,便可具办。这方法在《善俗书》上说的很得要领,云“锅用木盖,高约二尺,上狭下广,入米于锅,以薄竹编架,横置上面,肉汤菜饮之类皆可蒸于架上,一架不足则碗上再添一架,下架蒸生物,上架温熟物,饭熟之后稍延片时,揭盖则生者熟,熟者温,饭与菜俱可吃,便莫甚焉”。只有要煮干菜肉,煎带鱼,炖豆腐,放萝卜汤的时候,才另有风炉或炭炉,这是在一个月中有不了几回的。

因为这个缘故,厨房里每天的事情很是单调,小孩们所以也不大去。但偶然也有特别的事件发生,例如做忌日杀鸡,那时总要跑去看。把一只活生生的鸡拔去脖颈下的毛,割断了喉管和动脉,沥干了血,致之于死,看了不是愉快的事,但是更难听的乃是在水缸沿上磨几下薄刀的声音,后来因此常想到曹孟德,觉得他在吕伯奢家里听了惊心动魄,也是难怪的。此外还有一年一度的事件是腌菜。将白菜切了菜头(俗语有专门名词,大概应该写作帝字加侧刀,读仍作帝),晾到相当程度,要放进大缸里去腌了,这时候照例要请庆叔,先用温水洗了脚,随即爬入七石缸内,在盐和排好的白菜上面反复的踏,每加上一排菜,便要踏好一会儿,直到几乎满了为止。这一缸菜是普通人家一年中重要的下饭,读书人掉文袋,引用《诗经》的话云,“我有旨蓄,可以御冬”,文句虽然古奥一点,这意思倒是很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