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厨房相关的行事有上草,大抵也与小孩相关。大灶用稻草,须得问农民去买,草小束曰一脚,十脚曰一柬(或当写作禾字旁),买时以十柬为一梱,称斤计价,大约二文一斤吧。上草一回的数量平均以五六十梱为准,要看装草的船的大小,这些草放满在厅内明堂内,一梱梱的过秤,小孩的职务便是记账,十梱一行的把斤数写下来。与上草相反的是换灰,将稻草灰卖给海边的农民,他们照例挟着一枝竹竿,在灰堆里戳几下,看有多深,或者有没有大石头垫底,清初石天基的《传家宝》里记有黄色的笑话,以此为材料,可见这风俗在扬州也是有的。
一三 祭灶
灶头最热闹的时候当然是祭灶的那一天。祭灶的风俗南北没有多大差异,只是日期稍有前后,道光时人的《韵鹤轩杂著》中记玄妙观前茶膏阿五事,虽有官三民四乌龟廿五之说,大概实际上廿五是没有的吧。乡下一律是廿三日送灶,除酒肴外特用一鸡,竹叶包的糖饼,“雅言”云胶牙糖,“好听话”则云元宝糖,俗语直云堕贫糖而已。又买竹灯檠名曰各富,糊红纸加毛竹筷为杠,给灶司菩萨当轿坐,乃是小孩们的专责。那一天晚上,一家老小都来礼拜,显得很是郑重,除夕也还要接灶,同样的要拜一回,但那是夹在拜像辞岁的中间,所以不觉得什么了。
具体的说来,百草园祭灶顶热闹的一回,大概是光绪壬辰或是甲午那年吧。那一天,连鲁迅的父亲伯宜公一年三百六十日不去灶头的也到来行礼,这是很希有的事,在小孩们看了是极为希奇而且紧张的。上边所说年代也略有依据,因为如鲁迅自己所说,癸巳的冬天在亲戚家寄食,几乎被当作讨饭,伯宜公于丙申年去世,乙未的冬天病已经很不轻了,所以可能的年代只有乙未前的甲午,或是癸巳前的壬辰,再往前推也还可以,但庚寅辛卯已在今六十年前,记忆恐怕有点模糊,所以不敢的确的这么说了。
这以后的一次明了的印象,要一跳好几年,到了十九世纪的末了,即是庚子年了。那时鲁迅已在南京的学堂,放年假回家来,在祭灶的那一天,做了一首旧诗,署名戛剑生,题目是“庚子送灶即事”。诗云:
“只鸡胶牙糖,典衣供瓣香。家中无长物,岂独少黄羊。”
一四 蓝门
现在再往南走几步,与灶头间隔着一个明堂,就是台门里第四进屋的西端,本来这一进都是楼房,共有八间,但只有西边两间属于智房。再详细说是兴立两房所有的。后来立房断绝,在光绪乙巳丙午年间由兴房重建,楼下西偏是一条长弄堂,通到厨房后园去。东边一间是小堂前,后边为鲁老太太的卧房,中间朝南是祖老太太的卧房,东面向堂前开门,后半间作为通路,也就是楼梯的所在。楼上两间为鲁迅原配朱氏住处,后来在海军的叔父的夫人从上海回来,乃将西首一间让给她住。这是一九零五至一九一九年的情形,远在我们所讲的时代以后,现在只是插说一句,暂且按下不表。
这一带的房屋,在改建以前是很破碎荒凉的。弄堂本来是在中间,东边朝南的小间作为妈妈(女用人的名称)的住室。后面即是仓间,楼板楼窗都已没有,只是不漏罢了。西边的楼房也是同一情形,但楼下南向的一间也还可用,那便是立房主人唯一的住宅。那两扇门是蓝色的,所以通称为蓝门。又在朝西的窗外有一个小天井,真是小得可以,大概是东西五尺,南北一丈吧,天井里却长着一棵橘子树,鲁迅小时候在那里读过书,书桌放在窗下,朝夕看着这树,所以那地方又别号橘子屋。虽然这个名称在小孩们以外并不通行。讲起蓝门里的故事来,实在很离奇而阴惨,现今只是一说这个背景,也觉得很有点相配。蓝门紧闭,主人不知何去,夜色昏黄,楼窗空处不晓得是鸟是蝙蝠飞进飞出,或者有猫头鹰似的狐狸似的嘴脸在窗沿上出现,这空气就够怪异的。小孩们惯了倒也不怕,只是那里为拖鸡豹果子狸的逋逃薮,很为主妇们所痛心,这却是小孩所不关心的事情了。
一五 橘子屋读书
蓝门的事真是一言难尽,从哪里说起好呢?根据橘子屋的线索,或是讲教书这一段吧,鲁迅在那里读《孟子》,大抵是壬辰年的事,在年代上也比较的早,应当说在先头。
蓝门里的主人比小孩们长两辈,平常叫他作明爷爷,他谱名乃是致祁,字子京。这里须得先回上去,略讲一点谱系,从始迁祖计算下来,致房的先人是九世,称佩兰公,智房十世瑞璋公,以下分派是十一世,兴房苓年公,行九,是鲁迅的曾祖,立房忘其字,行十二,诚房行十四,是兄弟三人。十二老太爷即是子京的父亲,在太平天国时失踪;据说他化装逃难,捉住后诡称是苦力,被派挑担,以后便不见回来,因此归入殉难的一类中,经清朝赏给云骑尉,世袭罔替。照例子京在拜忌日或上坟的时候是可以戴白石顶子的,可是他不愿意,去呈请掉换,也被批准以生员论,准其一体乡试。却又不知怎的不甘心,他还是千辛万苦的要去考秀才,结果是被批饬不准应试,因为文章实在写得太奇怪,考官以为是徐文长之流,在同他们开玩笑哩。实例是举不出来了,但还记得他的一句试帖诗,题目是什么“十月先开岭上梅”之类,他的第一句诗是“梅开泥欲死”,为什么泥会得死呢?这除了他自己是没有人能懂得的了。
一六 橘子屋读书二
子京的文章学问既然是那么的糟,为什么还请他教书的呢?这没有别的缘故,大概因为对门只隔一个明堂,也就只取其近便而已吧。他的八股做不通,“四书”总是读过了的,依样画胡芦的教读一下,岂不就行了么。
可是他实在太不行了,先说对课就出了毛病。不记得是什么字面了,总之有一个荔枝的荔字,他先写了草字头三个刀字,觉得不对,改作木边三个力字,拿回家去给伯宜公看见了,大约批了一句,第二天他大为惶恐,在课本上注了些自己谴责的话,只记得末了一句是“真真大白木”。不久却又出了笑话,给鲁迅对三字课,用叔偷桃对父攘羊,平仄不调倒是小事,他依据民间读音把东方朔写作“东方叔”了。最后一次是教读《孟子》,他偏要讲解,讲到《孟子》引《公刘》诗云,“乃裹餱粮”,他说这是表示公刘有那么穷困,他把活狲袋的粮食也咕的一下挤了出来,装在囊橐里带走,他这里显然是论声音不论形义,裹字的从衣,餱字的从食,一概不管,只取其咕与猴的二音,便成立了他的新经义了。传说以前有一回教他的儿子,问蟋蟀是什么,答说是蛐蛐,他乃以戒尺力打其头角,且打且说道,“虱子啦,虱子啦!”这正是好一对的故典。鲁迅把公刘抢活狲的果子的话告诉了伯宜公,他只好苦笑,但是橘子屋的读书可能支持了一年,从那天以后却宣告中止了。
一七 立房的三代
十二老太爷死难当在咸丰辛酉(一八六一)年,可是十二老太太寿命很长,至庚子后尚在,至少要多活四十年以上。她有一个女儿,嫁给杭州人唐子敦,是以前学老师唐雪航的儿子,住在古贡院,老太太差不多通年就住在唐家。子敦也在家里教书,教法却与他的内弟子京截然不同,据鲁迅的祖父介孚公说,他叫儿子们读书,读多少遍给吃一颗圆眼糖,客人来时书不再读了,小儿们看了碟子里的糖觉得馋,趁主人和客谈话,偷偷的拿起一颗来,放在嘴里舐一下,又去搁在原处。只就这一件事来看,也可以推想这个塾师不大怎么可怕了吧。
子京的夫人早已去世,留下两个儿子,一叫八斤,一叫阿桂,一个是诞生时的分量,一个是月份吧。不知什么缘故他们都出奔了,有人说是因为打的太凶,这也正是可能的事。其中有一个,记不清是谁了,在出奔之后还时常来访问老家,特别是在他的母亲的忌日那天,遇着上供,他算是拜忌日来的,穿着新的蓝布长衫,身上干干净净的,听说给一个什么店家做了养子,关于这事他自然一句不说。他们父子相见很是客气,拜过忌日,主人留客说,“吃了忌日酒去,”客回答说,“不吃了,谢谢,”于是作别而去。这种情形有过多少次难以确说,但我总记得见到过两次,虽然来的是不是同一个人,现在也有点弄不清楚了。
一八 白光
立房的人们如上文所述,分散得七零八落,只有子京一人还常川在家,这就是说在蓝门里教书这一段落。最初只是发现些不通的地方,难免误人子弟,后来却渐有不稳的举动,显出他的精神有病来了。这还是在那读书散伙以前的事,每天小孩虽然去上学,可是蓝门里的生活全不注意,至今想起来也觉得奇怪,不知道那时先生的茶饭真是怎么搞的。但是他家里有一个老女人,叫作得意太娘,那却是清楚的记得的。她的地位当然是老妈子,可是始终不曾见她做老妈子的事,蓬头垢面,蓝衣青布裙,似乎通年不换,而且总是那么醉醺醺的,有个儿子是有正业的工人,屡次来找她却终于不肯回去。有一天下午,她喝醉了撞进书房来,坐在床前的一把太师椅上,东倒西歪的坐不住,先生只好跑去扶住她,她忽然说道,“眼面前一道白光!”我想她大概醉得眼睛发花了,可是先生发了慌,急忙问道,“白光,哪里?”他对学生说今天放学了,不久他自己也奔了出去,带回石作土工等人,连夜开凿,快到五更天才散。第二天仍然放学,据说地上掘了一个深坑之后,主人亲自下去检查,摸索到一块石头的方角,很有点像石椁,他一惊慌赶紧要爬上来,却把腰骨闪了,躺了好两天不能教书。这是他的掘藏工作。不知道从那里来的,相传有两句口号,叫作“离井一牵,离檐一线”,因为只是口耳传授,也不晓得这字写得对不对,总之说宅内藏有财物,能够懂得这八个字的意思,就能找到那埋藏的地点。败落大人家的子弟谁都想发财,但是听了这谜语,无法下手,只好放弃,唯有子京不但有兴趣而且还很有把握,在蓝门以内屡次试掘,有一次似乎看得十分准了,叫工人来把石板凿出圆洞,大概可以与埋着的缸口相当吧,在房屋改造以前那个用砖石填补的痕迹一直留存着。这一回比较的大举,还有白光的预兆,所以更是有名,又有小说《白光》加以描写,所以更值得一说。或云朱文公的子孙买了百草园去,在什么地方掘得了那一笔藏,那恐怕也只是谣言吧。
一九 子京的末路
子京的精神病严重起来,他的末路是很悲惨的。书房散伙之后,有一个时候他还住在蓝门里,后来到近地庙里去开馆,自己也就住在那里了。他的正式发呆是开始于留居蓝门的期间,因为在上学的那时期总还没有那种事情,否则就该早已退学,不等到讲《孟子》了。那是一个夜里,他在房里自怨自艾,不知道为的什么事,随后大批巴掌,用前额磕墙,大声说不孝子孙,反复不已。次早出来,脑壳肿破,神情凄惨,望望然出门径去,没有人敢同他问话。人家推测,难道他是在悔恨,十二老太爷死在富盛埠,他没有去找寻尸骨,有失孝道,还是在受鬼神谴责呢,谁也不能知道。总之他是那么的自责,磕头打嘴巴,时发时愈,后来大家见惯,也就不大奇怪了。
他开馆授徒的地方是在惜字禅院,即穆神庙的北邻,可以说是在塔子桥南堍路西。在那里教了几年,现今无从计算,但末了一年是光绪乙未(一八九五)年,那是很的确的。因为致房一派有一个值年,是佩兰公的祭祀,那年冬天轮到立房承值,所以年月有可查考。照例冬天先收祭田祖,从除夕设供办起,至十月拜坟送寒衣止,除开销外稍有利润。可是子京等不到收租,于春间早以廉价将租谷押给别人,拿这钱来要办两件大事,即是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媒婆给他说亲,同人家串通了,借一个女人给看一面,骗了钱去,这个他固然无从知道,租谷是自己押掉的,却拿这钱来在庙里修造仓间,那更是冤枉透了。进行了这样一个计划之后,在三伏中间他忽然大举的发狂,结束了以前一切的葛藤。他先来一套自责自打,随后拿剪刀戳破喉管,在胸前刺上五六个小孔,用纸浸煤油点火,伏在上边烧了一会,再从桥边投入水里,高叫曰“老牛落水哉”。当初街坊都不敢近去,落水后才把他捞起,送回蓝门里去,过了一日才死,《白光》里说落水而死,只是简括的说法罢了。租谷虽已无着,祭祀总不可缺,丙申年的值祭由伯宜公答应承当,但是值年还未完了,他却先自去世了。
二〇 兴房的住屋
与蓝门隔着一个明堂,南边的一排楼房,是第三进房屋,与东边的堂屋是并排接连着的。“大堂前”左右各一大间带后房,又西边一间,都属于诚房所有,再往西一共五间带楼,西端的一楼一底,由立房典给外姓,居中“小堂前”,后为过廊不计外,其楼上四间,楼下三间前后房,悉归兴房使用,大概其中或有典租立房的也不可知,不过以前的事现今也没有人记得了。南窗外照例有很深的廊,所以南向的房反而阴暗,有后房的感觉,白天大抵都在朝北的屋里,这是北方的人听了觉得有点希奇的。廊外是狭长的明堂,南面一堵高墙,墙外这西南一角也属于宅内,可是别一区域,后面再说。明堂中左右种着两株桂花,直径几及一尺,因此那地方就叫作桂花明堂。廊下东头偏南有门,是内外通路,门用黄色油漆,名为黄门,门外过廊,南北通诚房住屋,东通堂前廊下,那里的门名为白板门,因为是用白木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