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儿手向东努了努嘴,说:“我骑的是骡,他们坐的是骡车,哪能追不上呀?师姑把我看得也太没用了!他们是……”他的嘴又努着。
俞秀莲的眼睛就往东边去瞧,只见东边也有一片白杨树,树后隐有一片房舍,是一个村庄。俞秀莲就惊诧着问说:“他们的车是赶往那边去了吗?”
猴儿手点头说:“都进了那个村子了!连那头上包着手巾,脸上有块红疙瘩的娘儿们也去了。我不知村子里是什么情形,不敢进去,我就走到那棵树下歇歇。我打听了打听,听说那边叫张家村,那里有家姓张的,姑娘嫁给了北京城里做官的,常有阔亲戚坐着车到那儿看他们去。”俞秀莲寻思了一下,就说:“我们且回到那边树下歇一歇去!”遂就一同下了坐骑,回到那几棵白杨树下。
这树下有卖果子的、卖瓜的,还有个坐在地上算“六爻神课”的。
七八个过往行路的人,都在这儿乘凉,有的就枕着自己的包袱躺在地下熟睡。还有个妇人坐在树根下奶孩子,旁边就拴着她的驴,她男人坐在地下吃瓜,另外还有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正看地下的蚂蚁玩。所以俞秀莲来到这儿,并不怎样招人注意,就像是个江湖卖艺的女子;猴儿手的道衣和药匣子,那便是他的隐身草;只有五爪鹰孙正礼,这样高大强壮的汉子,叫人都得仰着脸瞧他。
猴儿手将马匹跟骡子全都系在树上,去找那算卦的闲谈。孙正礼坐在地下拿衣裳擦汗,大口吃瓜。俞秀莲就走过去跟那奶孩子的妇人说话,她对那妇人很是和气,那妇人也对她很诚恳。原来这妇人就是本地人,是往东边十八里外的娘家去,因为天气热,孩子又饿了,所以在这儿歇一会儿就走。她已是近四十岁的人了,生活在此地,此地二十里地内外的村子、镇店、人家,她几乎没有不知道的。
俞秀莲向她问到东边那个张家村,为什么今天突然来了车马。这妇人就很羡慕地说:“俺还有个老姐姐嫁在那村里呢!那村里的张寡妇现在阔啦!她家的丫头,几年前还是两串鼻涕,成年不洗脸,后来她娘带她到北京城里,说是跟做官的结了亲啦;去年回来时就通身绸缎,满头金首饰,出落得也漂亮了。可是听说她是给人做小,老爷做过知府,胡子都白了,比她爷的年纪还大,可是阔,现在回来也不理老亲友了。这年头,就得有钱,别管忘八鸨子鳖,有钱的就有人恭敬。这回,听说她又回来了,那里的人都又疯了,都又抢着去看她、巴结她,也难怪!这两年她家成了暴发户,她娘,一个寡妇,在北边镇上还出钱开了一个小押……”
俞秀莲一听,已大致明白了,就想:那村里一定住着贺颂姨太太的娘家。今天必又是费伯绅的妙计,他把贺颂邀来,由何剑娥等人保镖,来到这不为人所知的乡村间避难。她不禁冷笑着,恨不得立时闯入那村里,与何剑娥争斗一场,把何剑娥杀死,再杀死贺颂、费伯绅,以为杨家报仇。
但是这样一办就无异于盗贼,自己和孙正礼非得远避缉捕不可了,所以她还须审慎着。又觉得在这里易为何剑娥所瞥见,那又足以使他们逃走,因此俞秀莲心中盘算了一番,就过去跟孙正礼商量;打算先到北边的镇上歇一歇,索性先稳住了那些人,到晚间再来下手。
孙正礼摇摇头,说:“师妹你在江南住了几年,别的没跟李慕白学会,怎么倒学会了这些谨慎小心?师妹你不用管了,你就在这歇着,不要出头。等我吃完了这口瓜,我就跟猴儿手我们进那村子,抓那几个可恶的东西去!”
俞秀莲悄声说:“那样办,只有打草惊蛇!村里的人家也有几十户,他们随处可藏,你难道去乱杀乱砍?”孙正礼站起身来,不耐烦地说:“师妹你就别管啦!”俞秀莲也立了起来,皱着眉。这时猴儿手跳过来,用手向北边指着说:“看!又来了咱们的帮手了!”俞秀莲向北一看,倒不由得一阵愕然,只见北边来了三匹马,最前的一匹黑马上是史胖子,后面是杨健堂跟杨丽芳,俞秀莲着急地说:“她怎么也来了?”猴儿手就要跑到道中去截,去招呼,俞秀莲斥住了他。
就见北边的三匹马越来越近,杨丽芳一身的青衣裤,花手绢蒙着头,马竟骑得很稳,她跟杨健堂的鞍旁都悬挂着长枪。史胖子是头戴大草帽,敞露着胸怀;他先看见了这边的俞秀莲诸人,就张着嘴大笑。滚滚的烟尘,嘚嘚的蹄响,少时就来到了临近。俞秀莲迎过去两步,问杨健堂说:“怎么叫她也出来了?”
杨健堂就微笑着说:“是你走后,我跟啸峰说好,啸峰点头答应叫她随我出来,一出城我们又会着了老史。雷敬春也来了,因为他没有马匹,这时大概才走过卢沟桥。我的主张,这本是杨家的事,二十年的血海冤仇,如何能不叫丽芳她自己去报仇呢?这些年我传授她枪法为的是什么?
所以我跟啸峰、文雄父子都说明了,叫她出来几日不要紧,我担保,如使她有什么舛错,可以割下我的头!”
俞秀莲便奋然说:“既然这样,我们立时就可以下手!只是我们得先斟酌斟酌,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杨健堂诧异着问说:“怎么立时就可以下手?那费伯绅、贺颂两个老贼的车辆是往哪边去了?”
孙正礼往东指着说:“就是那个村子!那村子有个张寡妇,是贺颂的丈母娘!”他大声嚷嚷着,话才说到此处,就见杨丽芳已拨马往东边去了。
俞秀莲赶紧去解马,杨健堂、孙正礼都追去了,俞秀莲也赶紧上马追上了他们。猴儿手是背着药匣拉着骡子,也往那边去跑。史胖子却拴上马坐在地下,买了一个甜瓜吃着,并向这里的一般扭头惊望的人摆摆手,说:“没有什么可看的!他们都是到那村里看亲戚去的!”虽然这么说着,他可也直向那边转脸。那边田塍之间,由杨丽芳在前,一共是四匹马,最后有一匹骡子,都走得很快。尤其是杨丽芳与孙正礼,一个心急,一个性急,他们最先闯进了东边的张家村。
一进村就有七八只狗围着乱吠,杨丽芳就从鞍畔摘枪刺狗;村中有许多住户听见狗这样的急急乱吠,就都出门来看。杨丽芳就问说:“劳你们的驾,哪个门是张寡妇的家?请告诉我。”
村里的人全都怔呆呆的,有个人就向南指着说:“那边,一拐墙角第一个门就是。”杨丽芳提枪催马,如同赴敌的女将。一转墙角,果见第二户人家的门前停着两辆骡车,可没有一匹马。门户本来很小,关闭得又甚紧。门前两个赶车的和几个闲人都蹲在地下掷钱赌博,一见着提枪骑马的女将来了,他们齐都吓得翻着眼,仰着脸。
这时猴儿手也随着进村来,他就惊讶着说:“啊呀!刚才我明明看见是四辆车、三匹马进到村子,现在怎么就剩了两辆车了?”
杨丽芳下了马提枪去敲门,杨健堂自后赶过来把她拦住,说:“别莽撞!我们照着规矩叫门。”杨丽芳遂紧紧用手敲门,杨健堂就向蹲在地下的车夫问说:“你们是随贺知府来的不是?”
一个赶车的就回答说:“我们是雇来的车,今天一早雇的我们,讲好是由北京城到房山县,来到这儿可又顺便看看亲友。共是四辆车,两辆是人家自己宅里的,一起来的有费老爷,还有两位太太,这儿大概就是那位贺太太的娘家。可是费老爷、贺老爷才来了不大工夫,就又坐着自己的车往南走了,有一位太太骑着马也跟了去啦!”说着用手向南指着。南边连着一行白杨树,就有一股小径,地上果然有车辙。
杨健堂疾忙问说:“走了多少时候了?”赶车的人说:“走了多半天啦!一来到这儿就走啦!我们是在这儿等着的,待会儿里边还有人出来,要上房山县呢!”杨健堂急向孙正礼说:“快往南去追!”猴儿手仍惊诧着说:“我可只瞧见车马进来,没瞧见有车马往外走呀?”孙正礼打了他一个大嘴巴,说:“你这小子的两只眼哪管事儿?”遂上了马,往南出了村口飞奔而去。
此时俞秀莲也甚急躁,就帮着杨丽芳上前打门,两扇门都快被她们推倒了,里边才有个妇人的声音说道:“什么事?这么乱捶门?”两扇门开了,露出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一身干净的青布衣服,头上戴着银簪子,虽然老了,可还是风流俊俏。猴儿手猜着一定是张寡妇,是贺颂的小丈母娘了。杨丽芳愤愤地说:“我找贺颂,找费伯绅!”说着迈步向门里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