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起床,都七点了。”隔着纸隔扇,主人的妻子向他喊道。
然而,背对着她的主人并没有答话,至于他到底有没有醒,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对我家主人来说,不答话已经是他的痼疾。如果被逼得急了,到了必须开口的境地,他就会“哦”一声。就算这声“哦”,想让他说出口,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对一个人来说,倘若连话都懒得说,那或许在别的方面,他会有其他乐趣。可主人却是唯一的例外,从没有女人爱慕他。就算是他的妻子,应该和他共度一生的人,对他似乎都不甚尊重,更何况其他人呢?这是显而易见的,准没错。就算是父母亲人,对他也置之不理,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妓女对他毫无爱慕之情也就很正常了。即便是他妻子,对他也不太有好感,更何况这世上的普通女子呢,自然更不喜欢他。显而易见,在异性中,主人并没什么吸引力。原本我没必要将此事抖搂出来,但没想到的是,主人心中对此事却另有想法。他非得说是因为恰巧处于凶年的关系,所以他的妻子才对他没什么好感。正因为这种想法,给他带来了很多烦忧。我之所以要将此事告诉诸位,完全是为了帮他认清自己,这都是因为我有一副热心肠。
快到警察指定的时间了,虽然女主人不断提醒他,但他依然没什么反应。即便是“哦”的一声,他都没有发出来。显而易见,这是主人的错误,和女主人没关系。在明白了这点后,女主人就拿着扫帚和掸子走向了书房,脸上一副“你迟到了可和我没关系”的样子。接着,有敲敲打打的声音从书房传来,也就意味着每天走个过场似的清扫工作又开始了。为何清扫呢?是为了运动,还是为了玩耍呢?不管为了什么,这都不是我的职责,所以我对这无关自身的事也就没必要理会了。但我不得不说,她采用的根本是一种毫无价值的清扫方式。因为她清扫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完成清扫的任务。这种清扫极为简单,只要用扫帚和掸子在拉门和地席上划拉一遍就行了。至于打扫的原因和最后的效果,那可和她没什么关系。
这样一来,干净的地方每天都干净,脏的地方也每天都脏,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灰尘反而越积越厚,永远都是如此。从以前那个“告朔饩羊”[95]的故事中我们可以得知,与不清扫相比,多少清扫一下总是好一些的。不过这打扫可不是为了我家主人,但尽管如此,我家女主人依然坚持每天都做,从不畏惧什么辛劳。正是因为此点,她才如此了不起。对女主人来说,对房间的清扫只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这种习惯已经成了一种固定的模式,使她和清扫的关系密不可分。不过即便如此,这种清扫却未见丝毫实际的功效,和女主人尚未出生时以及扫帚和掸子尚未发明出来的过往没什么区别。由此看来,与形式逻辑学中命题和词语的关系相比,女主人和清扫的关系也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紧紧地绑在一起了,至于内容,那就无所谓了。
不像主人那样,我一贯起得很早。此时,我腹中饥肠辘辘,都快忍受不了了。对我们猫来说,要想在家里人用餐之前吃上饭,那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的饭碗是个鲍鱼壳,不久之后,那里面就会装上饭菜,又热乎又美味。只要想到这点,我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这大概就是我们猫肤浅的地方吧。这事明明还无法实现,但心中却赋予了急切的希望,此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在头脑中想象一番这样的景象,使自己的身体保持镇定。然而事实上,要想做到此事,绝不是那么容易的。我总想去试一试,看看我心里的期望与实际情况相比是否有所出入。即使尝试不会成功,我也一定坚持到底。
于是,实在受不了的我钻进了厨房里。首先,我先检查了下自己的饭碗,它就放在炉灶后面,我想看看那里是否有我的饭。昨晚,这鲍鱼壳里的饭被我吃了个精光。此时,秋日的阳光从气窗上照射进来,依然无比干净的鲍鱼壳亮闪闪的,和我预想中的一样。米饭已经煮好了,女仆阿三正将它往饭桶里盛。在炉灶的火上有口锅,里面盛着汤菜,阿三又去搅拌了几下。菜汤沸腾起来溢出了锅边,又在炉火的炙烤下,蒸发后在锅边留下了一条条的道子,就好像上面沾了好几条极薄的美吉野纸。饭和菜都好了,为何我不先给自己盛点儿呢?我觉得完全可以这么做。这种时候根本没必要搞什么谦逊,我为何不催催我的早饭呢?就算不能立即吃到嘴,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在这个家里,我就是个白吃饭的,不过即便如此,和其他人相比,我的饥饿感可半点儿不少。于是这样一想,我就冲着阿三叫了几声:“喵喵!”既是撒娇又是诉苦。不过对阿三来说,这一招显然不好使,她理都没理我。我早就知道了,她天生就是这样一个固执、不懂情理的人。要想博得她的怜悯,我必须好好叫,这就看我的本事如何了。于是,我改变策略,改变原本“喵喵”的叫声,发出既悲切又惨烈的“呜呜”声。这种声音足够让人断肠的了,即便是我自己也是这样觉得的。不过可惜的是,阿三依旧对我置之不理。或许这个女人的耳朵根本听不见声音,不过她既然能当女仆,耳朵应该还是好用的。所以我想,她可能只是听不见猫叫声。据说,在这世上,有些人是色盲。他们觉得自己的眼睛很正常,不过在大夫眼中,他们却是残疾人。所以,据我估计,阿三可能也是残疾人,不过她得的是声盲。
然而即便如此,却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强横。无论我晚上有多想去尿尿,她都不会给我开门。有时,她也会放我出去,但却不准我再回屋。就算是夏夜的露水,也会损害身体,秋天的风霜那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整个晚上,我都站在屋檐下,等着太阳升起来。一般人根本无法想象其中的辛酸。她前几天再次把我拒之门外,结果我差点儿丧生在野狗嘴里。幸好有个放东西的屋顶救了我,我拼命爬上去,整夜都在那儿战栗。之所以会造成这些恶劣的结果,都是因为阿三的蛮横。无论你如何恳求,她这种人都不会稍加理睬。不过此时,我还是要试着求求她的,就好像平时我们“饿极了才求神”“穷极了才没志气”“爱极了才写情书”是一个道理。于是,我再次叫了起来,发出了更复杂的“呜呜”声,以便于她能察觉到我。我自认为,即便是与贝多芬的交响乐相比,我这叫声也不输分毫。不过对阿三来说,依旧毫无用处。
屋里有个地窖,是用来储藏东西的。突然,阿三蹲了下去,将地窖上的板子拿了起来。然后,从里面拿出一条硬木炭,大约长四寸。接着,她将木炭在炉角上敲成了三段。黑漆漆的炭粉飞得到处都是,甚至连菜汤都没能幸免。对这种事,阿三向来无所谓。于是,通过锅底下,她将三段木炭塞进了炉子里。我的交响乐看来是没人欣赏了。于是,迫不得已,我只能经过洗澡间回到了客厅。我还看见了正在洗脸的三个女孩儿,搞得洗澡间闹哄哄的。
想让她们认真洗脸几乎是不可能的,更别提化妆了。因为两个姐姐也不过刚上幼儿园,最小的妹妹甚至连路都没走利索呢,只能跟在姐姐后面乱转。最小的妹妹从铁桶里拿起一块抹布,然后不停地在脸上擦过来又擦过去。抹布擦脸?这可不是什么舒服的事。不过就算是地震时,这个小家伙还会高喊“好万(玩),好万(玩)”呢。所以,能做出这种事也就很正常了。如果从另一方面来看,即便是与八木独仙君相比,这个小家伙的高超脱俗或许还要更高一筹呢。长姐毕竟是长姐,当之无愧。见此情景,她赶紧放下刷牙杯说道:“那是抹布啊,小家伙!”说完就将抹布抢走了。不过对于她的话,自以为是的小家伙显然不想听从,她一边说着“不要,呼呼”,一边抢回了抹布。至于这个“呼呼”,估计没有一个人能弄明白是何意思、是何语种。不过在生气的时候,这小家伙常说这种话。此时,针对这块抹布,长姐和小家伙展开了争夺战,结果妹妹的脚还有膝盖都被抹布上滴落的水弄湿了。
妹妹穿了一件“元禄”,何为“元禄”呢?通过一番打听我才知道,原来就是染着花样的衣服。
“小家伙快放手,元禄都湿了。”长姐说道,也不知是从哪儿学的。这位什么都知道的姐姐常冒出些古怪的词,不过即便如此,最后她还是没有分清“元禄[96]”和“双六”棋牌游戏。
我通过“元禄”想到些事,在此顺便说说。很多时候,这孩子都会说错话,偶尔说出的话又好笑又可气。在发生火灾时,她说什么“飞上天的‘蘑菇头’”。在她嘴里,去御茶水女子学校学习也变味了,成了“去御茶‘汤’女子学校学习”。至于惠比须和“厨房”,那更是分不清。她有次还说什么“‘稻草店’的孩子?我才不是呢”,后来才发现,实际上,她想说的是“‘胡同里’的孩子?我才不是呢”。每当她说错话时,主人总要大笑一场。不过当他在学校给学生们讲英语时,恐怕会犯更可笑的错误吧。而且他的态度必定还十分认真呢。
小家伙倒是从不用这个词来自称,在她自己嘴里,她是“小丫头”。当她意识到元禄湿了不禁大哭起来,同时嘴里还叫道:“元鲁西(湿)!”湿了的元禄凉冰冰的,小孩儿哪里受得了,于是,从厨房赶过来的阿三连忙给她擦衣服,同时还把她手里的抹布拿走了。二小姐橙子在这场混乱中较为镇静。从架子上掉下来一个瓶子,里面装着香粉,此时橙子正背着身给自己化妆呢。她先把手指伸进瓶子里,然后将香粉拿出来使劲儿地抹在自己的鼻子上。于是,在一个竖着的白道子的衬托下,她的鼻子更加突出了。接着,她又将沾着白粉的手指在脸上擦来擦去。于是,她的两边脸上立即出现了两大块东西,白花花的一片。当阿三进来时,橙子的妆也快画好了,结果没想到,被来给小家伙擦衣服的阿三直接抹掉了。因此,橙子的神情颇为不快。
我在一边站着,将这出闹剧尽收眼底。后来为了确认主人是否已经起床了,我又从洗澡间去了卧室。不过进了卧室后,主人的脑袋我倒是没见着,只看见一只脚,又大又肥,正从被子下边露了出来。竟然像个缩头乌龟一样把脑袋钻进了被子里,估计是因为不想让人打扰他睡觉吧。这时,女主人的清扫也告一段落了,她再次跑到隔扇那儿叫道:“快起来啊!”手里还拿着扫帚和掸子。过了一会儿,除了发现主人把头缩得更深了,依旧没什么声响传来。于是,她从隔扇那儿往里走了几步,再次喊道:“快起来!”手里的扫帚也同时敲响铺席,发出砰砰的声音。然后,再次等着主人答话。事实上,很早的时候,主人就醒了。并且将脑袋和身体缩进被子里也是他故意而为之,为的就是防止妻子打他。或许在他眼里,只要自己不露头,妻子就拿他没办法了吧。这样一来,他还能多躺一会儿。不过可惜的是,女主人没那么容易对付。他在第一次听见妻子召唤时还是很放心的,因为通过声音可以判断,站在门口的妻子还离他很远,至少六尺。所以这次,扫帚敲打铺席的声音一下子吓了他一跳,因为那声音只有三尺远了。不仅如此,在音量上也好,在距离上也罢,妻子这第二声“快起来吧”大了很多。即便他缩在被子里,也感觉到了。所以,他只好敷衍地“哦”了一声,算是答应了,毕竟要想再拖延一阵,已经是不可能了。
“快起来吧,再不起九点之前就到不了了。”女主人说道。
“早都知道了,这就起。”在被子里的主人答道,声音有些模糊。这景象倒也奇特。
不过即便如此,女主人心里却十分明白,只要她一放弃,主人肯定不会起。所以,她决不能落入这个陷阱。于是,她再次催促道:“快起来!快点儿!”
不管是谁,在答应后还会被催促,没完没了地“快起!快起”,不生气才怪。向来肆意妄为的主人尤为如此。所以,他将被子猛地掀开,瞪着两个大眼睛喊道:“有完没完?我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光嘴上答应有什么用,你倒是快起啊!”女主人说道。
“没用?怎么可能?什么时候没用了?”主人质问道。
“次次如此。”不肯服软的女主人说道。
“简直是胡扯!”
“谁胡扯谁知道。”女主人说完,在主人的枕头旁,猛地杵下了手里的扫帚。那个样子,别提多气派了。
这时,一阵哭声从房后传了过来。细听之下,原来是来自人力车夫家的八子。在车夫老婆的威逼下,八子总是在我家主人生气时大哭。八子总是在我家主人生气时被车夫老婆弄哭,估计这样一来,从金田家,车夫老婆会得到一笔很丰厚的赏赐。不过八子可就惨了。有这样一个母亲,怎么可能有好儿子呢,只能整天没完没了地哭。如果主人能意识到这件事,不再随便生气,估计八子就能够活得久一点儿了。车夫老婆干这种糊涂事固然是受金田先生唆使,不过这样的糊涂事,只怕只有比天道公正还糊涂的人才会干吧?如果她只让八子在主人生气时哭,那倒也没什么,毕竟对孩子来说,主人也不是时时生气。可是因为金田先生的雇用,周围的一些无赖总会冲着主人家大叫什么“狸子精!今户烧造的狸子精”。每当此时,为了配合气氛,八子也总会大哭起来。主人生气了吗?有时这个问题还不确定呢,八子的哭声就已经传了过来。这就是无谓的先下手为强吧,反正主人总会生气的。就这样,主人和八子的关系完全混乱了,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气谁。所以,很容易就可以耍耍主人,只要骂骂八子也就等于打了主人的脸了。